將軍府，馬蕭的臥室，一個橙黃的身影靠窗而坐，案幾上擺了萬靈茶。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他眉宇間灑下光影，一側面容被勾勒出剛毅、冷硬的輪廓。

而在他對面坐著的馬蕭則穿著一身藍色的衣服，藍得如同湖泊。未戴金冠，只是用緞帶束發。不穿戎裝的他總是顯出幾分書生的雅致與灑脫。

仔細看，兩人的面容有幾分相象，都是五官輪廓非常分明的長相，只是蓮花王多了帝王的威嚴與傲氣，而馬蕭則多了儒雅與謙和。

“陛下今日怎會有空？”馬蕭心中的忐忑還未消除，一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他，唯有在蓮花王面前從來無法掩飾自己的真實，因此一邊拿起杯子，一邊偷偷打量著蓮花王的神情，俊朗的眉目間仍然隱隱含著歉意。

“朕來看看你。”淡淡的一句話，卻令馬蕭心頭一暖。大哥畢竟還是關心著我吧？兄弟之間還是可以如以前一樣親密無間么？

“謝陛下。是臣弟之錯……”

“今日好點了么？”蓮花王抬眸看他一眼。

“臣弟是練武之人，這點小傷無妨的。”

“原來有恃無恐，難怪敢一再地違逆朕。”蓮花王冷冷地一笑。

馬蕭握著杯子的手僵住，臉上發燙。大哥當真是不留情面啊，這樣的責備真是讓他難堪呢！再也坐不住，起身跪下道：“陛下還是不肯原諒臣弟么？”

蓮花王伸手相扶，他道：“好了，起來吧，你我兄弟之間，哪有隔夜仇？朕不單是皇上，也是你大哥啊！只是你若再敢陽奉陰違，朕就要動用國法，而非家法了！”

馬蕭心頭狂震，家法是兄弟，國法是君臣。大哥的那句話應該倒過來說，他不單是兄長，更是皇帝……

“是，只要是皇兄賜予的，不管是家法還是國法，臣弟受著便是。”馬蕭低低垂眉，神情一派淡定。一句皇兄、臣弟，立刻將國與家都包含在一起。

蓮花王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這個兄弟，外表看來溫潤，內心卻全是棱角呢！

“朕要見向時財。”

“是。”馬蕭答應一聲，命旁邊的統領支嬰去找向時財過來。

向時財穿著將軍府下人的青布衣服，跪在蓮花王、馬蕭面前道：“奴才向時財拜見皇上和將軍。”

“平身。”蓮花王擺手，向時財謝過起身，站在馬蕭身后。

蓮花王不禁一愣，才一個月天沒見，向時財好象換了個人似的，看起來神清氣爽，臉色也不象以前那么蒼白，一雙深黑的眼睛越發炯炯有神，目光清亮，五官雖不如馬蕭那樣俊美絕倫，卻有一種高貴的、不卑不亢的氣度。整個人看來清俊、脫俗而又隱隱含著鋒芒。

怎么這孩子越來越象馬蕭了？兩個人的氣質如出一輒……

蓮花王想起馬蕭的話，心中了然。看來三弟對這孩子真是盡了心啊，才一個月就將他打造得如此模樣了。也許，真象他所說，向時財是個可造之才？

“三弟，朕今日略有閑暇，我們好久不曾下棋了，不如來殺一回？”蓮花王顯出饒有興趣的樣子。

馬蕭不明白蓮花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卻只能點頭稱是。

馬蕭揮手命支嬰下去：“你退下吧，這里有時財伺候就夠了。”

向時財臉上不動聲色，眼底卻有一絲若有深意的笑容一閃而過。在馬蕭身后低低地問道：“將軍恕罪，奴才不知圍棋在哪里？”

“在書房抽屜里，你去拿過來。”

“是。”

向時財很快拿來棋盤、棋盒，在桌上擺起來，并為兩人添好茶，恭敬地站在一邊。

“時財，你有怪朕么？”蓮花王一邊拿起棋子，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向時財。

“奴才不明白皇上所指？”向時財低眉斂目，眉目間一片純凈、明朗，沒有半點怨意或黯淡之色。

“朕委屈你在將軍府為奴，你便不怪朕么？”蓮花王微笑，十分和藹可親的樣子。

“皇上為將軍挑選良才，才會設下這種考驗，奴才深感榮幸。”向時財展顏一笑，那笑容猶如冬日的陽光，溫暖而干凈。

蓮花王抬起頭，凝眸注視著他，神情肅然道：“可是你身為皇子，如今甘為下人，這種委屈……”

“請皇上千萬不要這么說，奴才惶恐。”向時財恭恭敬敬地打斷他，嘴里說惶恐，可樣子卻云淡風清，“天下只有一個皇上，只有皇上的皇子，奴才只是百丈國子民，能夠效忠于皇上與將軍，是奴才之福。何況皇上赦免奴才的父親、妹妹以及原飛水國的將士，而將軍在破飛水國時沒有濫殺無辜，這些奴才都銘刻于心。”

蓮花王見向時財目光磊落、神情坦然，眉心微微一動，輕輕放下一顆棋子，淡淡地道：“時財如此深明事理，朕甚感欣慰。可若不是為了拜將軍為師，你愿意這樣放低身價，在將軍府為奴么？”

向時財的心猛地一沉，臉色微變，卻不著痕跡地低頭蓋過，表現出恭順的樣子道：“奴才唯皇上之命是從。只是皇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蓮花王哈哈大笑道：“你以為朕要反悔么？”

向時財好象松了一口氣：“奴才不敢。只是習武是奴才從小的志愿，求皇上成全。好男兒總要建功立業，否則豈非白來塵世一遭？奴才不想守著這孱弱的無用之身，白白耗盡青春。所以，請皇上莫要收回成命。”

“照此說來，時財將來是想當大將軍嘍？”蓮花王帶著戲謔的語氣，樣子就好象在跟自己的子侄開玩笑。

“將軍是全國兵馬大元帥，奴才愿意當他的帳前先鋒，一直為將軍沖鋒陷陣。”向時財說得豪氣干云，雙眸，甚至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蓮花王再次笑起來道：“好，有志氣。朕以前看你病懨懨的，倒象個女孩兒那么嬌弱呢。看來還是朕的三弟教徒有方，才不過一個月便將你調教得如此男兒氣概。”

向時財雙眸一亮，順勢跪下去道：“奴才謝主龍恩。”

“嗯？”蓮花王一愣，“謝朕什么？”

馬蕭微笑道：“陛下剛才已承認臣弟‘教徒有方’了啊！？”

蓮花王如夢方醒，呵呵笑道：“是啊，朕不是早就說過了么？只要時財經得起這兩年考驗，他自然便是你徒弟。這‘教徒有方’難道有錯么？”

向時財低著頭，一絲深深的笑意從他唇邊悄悄掠過，他道：“奴才還要向皇上請罪。”

“哦？時財何罪之有？”

“因奴才之故，害將軍受皇上責罰，這豈不是奴才之過？將軍對皇上的忠心可昭日月，可是因為憐惜奴才，將軍違背了皇上的旨意。故奴才向皇上請罪，求皇上原諒將軍，一切罪責由奴才來承擔。”

馬蕭在旁邊聽得暗暗嘆息，這孩子心思真是玲瓏剔透啊。抬頭看蓮花王，見他深不見底的眼睛里依然看不出情緒，只是唇邊有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有些被向時財打動了。

“三弟，你這未來的徒弟真是孝心可嘉。看在他的份上，朕原諒你了。”蓮花王開口時再次帶了戲謔的語氣，令馬蕭一頭霧水。

“謝陛下。”他也微笑，溫暖如春風。心頭一松，連身上的疼痛都減輕了。

蓮花王揮手命向時財起來，又對馬蕭道：“三日后朕要去南郊鹿園狩獵，三弟，你和大鵬、時財一起隨駕前往。”

向時財心中一動。今日蓮花王如此示好，又說三日后一起去狩獵，他有什么用意？三日后，時間來得及安排么？

“臣弟遵命。”馬蕭道，“只是大鵬不能去了。”

“為什么？”

“臣弟派他去酉州了。”

“你說什么？”蓮花王的臉猛地沉了下去道。

馬蕭停了手中棋子，抬頭看蓮花王，目光磊落，他道：“臣弟派他到酉州去看望二哥，二哥的生辰快到了，小弟送了份禮物給他。”

蓮花王盯著他道：“若不是你受了傷，你便會自己去了，對不對？”

“是，臣弟本想今日向陛下告假，坐自己的追云踏月，快馬加鞭，來回最多五日便可。可是現在……小弟騎不得馬，只好麻煩大鵬了。對不起，陛下，未曾向你稟告……”馬蕭歉然道，“臣弟知道陛下心中也是不忍的，只是恨極了二哥不該與向金山勾結，做出倒賣私鹽的事來，才會這樣罰他。但他畢竟是我們兄弟，所以臣弟自作主張……”

“你給他送什么禮物？他在那邊服刑，用得著什么禮物？”想到南王秦天霸，蓮花王的火氣就止不住蔓延開來，很快燒到眉梢。一雙眼睛里射出冷厲的光芒，刺得馬蕭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臣弟給他送了兩樣東西，一袋珠寶、一封信。”馬蕭的聲音開始有些不穩定。

“珠寶？你……”蓮花王氣極反笑，“你還想讓他繼續享受不成？”

“不是，只是想讓他用來打點……好少吃些苦。”馬蕭囁嚅道，“請陛下原諒臣弟的一點私心。”

“那封信呢？只是一封普通的家書嗎？”蓮花王不放過他，眼里有洞查一切的嚴厲。

馬蕭白皙如玉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驚惶。

“說！”

“小弟……用了大哥的……”

蓮花王轉向向時財，見這少年依然一臉平靜地站在旁邊，揮揮手道：“時財你退下！”

“是。”向時財躬身退出，卻在臨出門時投給馬蕭一個不安的目光。

蓮花王看著馬蕭，唇角的紋路漸深，帝王的威嚴絲絲流露，他道：“用的是朕的署名？”

“是……”

蓮花王微微一笑，那笑容中的寒意幾乎能將人凍結。

馬蕭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馬蕭！”蓮花王的聲音不高，卻象狠狠的一鞭子抽在馬蕭身上。這樣的稱呼蓮花王還從來沒用過，就算在朝堂上，他也是稱呼他為“北王”的，這樣連名帶姓一起叫，凸見他已怒到了極點。

馬蕭撲通跪下去道：“臣在！”再也不敢自稱臣弟，他知道此刻的蓮花王再也不是大哥，而只是皇帝了。

“你好大膽子！”五個字從蓮花王的齒縫里擠出來，每個字都象石頭砸在馬蕭身上。

“皇上息怒。”馬蕭勉強控制住聲音的顫抖，恭恭敬敬地叩下頭去，“臣只是想讓二哥看到希望，安心在酉州服刑，所以才這樣做。臣自知罪不可恕，甘受任何責罰。”

蓮花王緩緩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冷若深潭，一連串的事情發生，令他覺得暈眩。這是自己的兄弟么？他竟敢這樣一再忤逆、欺騙自己，為了向時財、為了秦天霸，他簡直已經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做出來的事越來越肆無忌憚！

蓮花王猛地一拍桌子，大聲吼道：“來人！”

門外兩名侍衛奔過來，跪倒行禮道：“皇上有何吩咐？”

“北王馬蕭假傳圣意，大逆不道，即刻打入天牢，聽候處置！”

一句話將所有人震得呆如木雞。

向時財并沒有走遠，蓮花王咆哮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里，他大驚失色，連忙奔進來跪在蓮花王面前道：“皇上不可！”

“向時財，你竟敢在外面偷聽？”蓮花王怒到極點。

“奴才并非有意，只是擔心將軍……”向時財抬頭，目光急切地看著蓮花王道，“此事只是家事，宜用家法，求皇上開恩赦免將軍！將軍對皇上一片忠心，他若存心欺瞞，皇上根本不會知道。可他坦誠相告，分明是因為忠于皇上啊！”

“家法？”蓮花王冷笑道，“朕已告誡過他，若是他再犯錯，朕就要動用國法了！這是他自找的。”

“時財。”馬蕭扭頭，向向時財和聲道，“這不關你的事，你去吧。”深黑的眸子中見不到一點委屈或痛苦，只是那樣的平靜如水。

這樣的表情更加惹惱了蓮花王，他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向那兩名侍衛喝道：“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將馬蕭帶走？！”

侍衛面面相覷，不敢再遲疑，上前抓住馬蕭，將他從地上拖起來。

“皇上，臣自己走，好么？”馬蕭低低地懇求。

“皇上……”向時財惶然開口，卻被蓮花王厲聲喝住：“向時財！你若再敢為馬蕭求情，朕一并治罪！”

“皇上……”向時財膝行幾步，到蓮花王面前，再次抬頭，看著蓮花王猶如冰山般冷肅的臉，低聲哀求道，“若是皇上不肯開恩，請皇上允許奴才替將軍進天牢。將軍以前被皇上打傷，如今又要下獄，他雖然身體強壯，可也受不了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將軍是性情中人，此番做出對不起皇上的事，他心里必定已經痛到極點了。若是皇上不肯原諒他，他更加會自己折磨自己，這樣的煎熬比任何酷刑都要傷人啊！皇上，求你了！”

本來垂首不語的馬蕭聽到向時財這番話，震驚地將目光投向他。這孩子，他竟是如此了解自己啊！這究竟是緣分，還是冤孽？

蓮花王也是明顯一怔，一眼不眨地盯著向時財，緊皺雙眉，眉心的紋路猶如刀刻。

向時財讀懂了蓮花王目光中的拷問，他低下頭，喃喃喚了聲：“皇上……”

“向時財，告訴朕，你為什么這么做？”蓮花王的聲音沉下去，卻依然如山一般壓在向時財頭上。

向時財呆了呆，抬起眼簾，對上蓮花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目光安定下來道：“皇上已經失去了一位兄弟，不是么？如今怎忍再失去一位兄弟！何況皇上素知將軍宅心仁厚，他只是因為兄弟情深，才會做出這樣的糊涂事。可是皇上……將軍并沒有做出禍害國家的事，他只是為了維系兄弟之情啊！皇上貴為天子，高高在上，可也是人，也有情，為何不能用一顆寬容的心去包容將軍呢？”

“你的意思是說朕心胸狹窄？”蓮花王輕輕笑起來。

“奴才不敢。”向時財面無懼色，“奴才只是實話實說。”

“很好。你還有理由么？繼續說。”蓮花王仿佛突然有了耐心。

“將軍是朝廷棟梁，為皇上平定天下，立下赫赫戰功。天下百姓有誰不知將軍一劍擎天，是百丈國的大忠臣？若是皇上這樣對待將軍，怕是天下百姓都要為將軍鳴不平，怪皇上無情啊！”

“是么？”兩個字被蓮花王拖長了聲音說出來，帶著一絲笑意，“看來時財真是把馬蕭當成師父了，這樣心心念念著為他說話？”

“皇上……將軍現在是奴才的主人，將來會是奴才的師父，無論作為主人還是師父，奴才都應忠于他、孝順他。求皇上開恩，饒恕了將軍吧，所有罪責，讓奴才去為他承擔！”

蓮花王不語，似在考慮什么，片刻，把臉轉向馬蕭：“馬蕭，你自己說，朕該饒恕你么？”

馬蕭復又跪下：“臣罪有應得，不求皇上饒恕。”

“很好，你還有自知之明，不愧是朕的三弟。”

“皇上……”馬蕭心里一暖，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大哥又承認自己是兄弟了？

蓮花王向侍衛揮手道：“帶下去！”

“皇上！”向時財驚慌失措道。

“嗯？”蓮花王冷厲的目光象刀鋒般刮過向時財的面頰。

“皇上，奴才不求皇上赦免將軍，只求皇上讓奴才去天牢中伺候將軍。求皇上恩準！”向時財說著，重重地叩下頭去。

蓮花王微微一愣，見向時財滿臉哀求之色，眼睛里隱隱閃著淚光，似乎有些感動，輕輕嘆口氣：“好吧，朕準了。”

向時財趕緊叩謝了站起來，伸手扶住馬蕭：“將軍……”

“傻孩子……”馬蕭看著他苦笑道，“你何苦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向時財含淚微笑道：“奴才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