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我想，父皇之所以現在會如此，定然也是兒時過得不好的緣故。如今他沒人約束，自然喜歡任意妄為，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彌補今生缺少的兒時快樂。

“殿下，殿下……”隆彥默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面前，將我從記憶里喚醒。迎上他似乎擔憂的眼眸，我習慣性一笑。

“晚膳時分到了，你下去用膳便是，這里不用你伺候。”我起身往寢殿內走，用膳之前先更衣，這一身勁裝回到光明宮便不能再穿，否則就是太子失儀。

晚膳過后，芍弋在我身旁坐著繡一個荷包。上面已經描著四爪蟒的圖樣，在梨白色的云錦上像騰云駕霧一般。我放下手里的紫毫，湊上去看了一眼，真心地贊道，“很好看，芍弋的手真巧。”

“殿下過獎，奴婢只是打發時間而已。”她拿著繡繃穿針引線，垂著頭在燭光下認真無比，引線時回我的話。沒有白日里的約束，倒顯得很是親近。

“藍仲的燒可退了？”想到那個比我大三歲的男孩，面臨著家破人亡的孤苦無依，我還是有些不忍心。他原本就是文弱的樣子，不似肖北那般有活力，如今這樣一病，更讓我覺得愧疚。

“已經好很多了，奴婢和幾位護衛都勸過他，也想通很多。”芍弋分神回答我的話，邊忙著手里的活。“白天的時候哭了一會兒，倒也可憐得很。”

“本宮待會兒去瞧瞧，他在這里孤苦無依，進宮與huo罪趕到一起，才會一并發作。”我收好今日的功課，放在一旁。手里拿過一旁的核桃，準備剝著吃。一天ji個核桃，已經成為我的習慣。

“殿下寬厚。”芍弋放下手里的繡繃，嘆息道，“奴婢人微言輕，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與殿下說。”

“四下再無旁的人，你說就是。”我笑笑，“左不過本宮聽過便忘，必然不會怪罪你。說吧。”

“殿下平日出門一定要帶著奴婢或者常公公，今日若不是奴才們及時趕到，后果不堪設想。”她跪在榻前，言語誠懇焦切。“您在宮中雖是一人之下，但宮里的女人哪個不是踩著別人的尸體坐上一宮之主。她們暗里面的手段毒著呢，殿下年幼長此以往吃了暗虧可如何是好。奴婢希望殿下平安長泰，殿下萬望珍重。”

芍弋的話，讓我一陣恍惚。她說的我都明白，只是沒有想到還會有人在意我是不是能夠平安長泰地長大。我鄭重點頭，“謝謝你。”已經很久沒有人這么關心過我，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應該謝謝這個女人。抬手讓她起身，見她紅了眼眶后我才知道，主子是不必對下人道謝的。我裝作沒看到低頭剝核桃吃，邊道，“你很穩當，在本宮身邊也從無錯誤，本宮自然很是放心。”

“謝殿下夸贊，奴婢為殿下做什么都是本分。”她起身繼續垂頭做著針線活，熟練而又姣好的女紅，總讓我想起那個苦命的母親。看著她繡了一會兒，聽著耳邊撲哧作響的紅燭，吃完核桃后拿過屜中的小銀剪子剪了剪蠟燭芯子。燭火一下子躥得老高，晃動著在琉璃窗戶上形成昏黃色的光暈。

我下榻穿鞋，芍弋立即去取過我的明黃色單衣披風，為我披好后隨著我出寢殿。外面的月亮像鐮刀一樣掛著漆黑的夜空，庭院中燈火通明，而偏殿內也是燭火未息。照顧偏殿內四個護衛的兩個太監見我來，便立即跪在地上迎候。我轉頭對芍弋說道，“你回去忙你的，本宮稍后便回，不必跟著。”

“是，奴婢告退。”她欠了欠身，退后幾步才轉身回寢殿。我抬手讓兩個太監起身，并示意他們不要出聲。

只因聽到里面有談話的聲音，我只是站在簾外沒有進去。不是我有心聽他們的隱私竊語，只是他們的第一句話就讓我有聽下去的欲望。

“既然她能救郎家，為何就不能救救藍家？”藍仲的聲音里帶著哽咽，還有憤怒。我知道我并沒有聽錯，那是實實在在的氣憤和惱怒。他口中的人，便是我吧。“真是看不出，六歲的小女孩竟然這么會算計！我們都小看她了！”

“她并不是沒有救藍家，如果她袖手旁觀，怕是現在藍家已經滿門chaozhan。”尉遲庸的反駁有點激烈，我的心里隱隱一動。他是一個明白人，從他清澈明亮的眼中就能夠看出來。“我們是小看她，這是不得不有的算計。在這個皇宮里，處處都是危險，她一個小女孩能夠這樣比誰都不容易。”

“仲，你多心了。”簡單的話語，冷漠的言辭。隆彥默的簡潔話語，讓我感慨良多。他不是個擅長表達自己話語的人，今天傍晚的事情他嚇得也不輕。殺雞儆猴，我用我的方式告訴他深宮之中的dengji有多么的senyan。希望，他能夠真的體會到，并且牢記在心。

肖北倒是個開心果，“好了好了，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殿下什么都不做，你又能夠說什么。軒轅王朝除了皇上，她最大。今天她能夠處置了皇上的寵妃莊華夫人，殺我們還不是和捏死螞蟻那么簡單。殿下不處置我們，我們就應該偷著笑了。”

我是sha人mo嗎？我的嘴角邊滿是苦澀，其實我還真是滿shou鮮xue。一個連自己母親都能sha的人，還算是人嗎？我連母親都sha了，誰是我下不去狠心去殺的呢？

只要我挑簾進去，就能殺了他們四個，不給自己留下任何禍患。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藍仲也就罷了，藍家已經倒了。可是隆彥家、尉遲家、肖家皆是ming門wang族，不是我能夠得zui得起的。我伸手撫了撫肩上的披風，還是不要與他們親近吧。也沒有必要多去在乎他們的死活，順其自然。出手救人，再也不是我應該做的事情。留下藍家，是我的心軟留下的錯誤。

不驚擾他們轉身離開，且壓低聲音警告門外的兩個太監，“本宮從未來過，可記住了？”

“奴才什么都沒看見，殿下在寢殿休息。”他們兩個倒是很機靈，異口同聲輕聲回答。語音中的害怕，讓我放心。

“很好。”我贊了一句，往西偏殿走去。那是常威的房間，里面還亮著燈。外面沒人看守，我伸手敲門。

“哪個兔zai子，這時候敲門。”常威罵咧咧地悉悉索索一番，才拿著拂塵開門。沒有帶帽子，只是散著頭發，見是我嚇得瞪大眼睛煞白著臉，膝蓋就要當下跪在門檻上。抖動著腮幫子，硬是憋不出一句話。

我拉了一把他，“進來說話。”

“殿下，奴才這骯臟地方只會玷污了殿下尊體。”他哈著腰跟著我進門，很機靈地關上門，然后在我身邊站定。

我坐在太師椅上，看他放了滿桌子的銀錠子，笑道，“在數銀子呢。姝華夫人賞了不少啊！”

“奴才該死，殿下……”他跪在我的腳邊，滿臉的委屈實在好笑。“殿下這個時候過來，有什么吩咐奴才的嗎？”

他真的是個人精，我笑笑，“看你這邊還有燈，本宮又睡不著，來轉轉。姝華夫人的傷，不礙事吧。”

“姝華夫人對殿下大恩感激涕零，讓奴才帶一句話給殿下。”他的聲音壓低了些，“以后再也不叫了。”

真是個聰明的女人，這么快就向我示好，甘愿做我身邊一條專門咬人的狗。我點頭道，“常公公收了她這么多好處，今后也要多多幫襯著些她。后宮娘娘們太多，別讓人受了委屈。”

“奴才明白。”常威看著我，明白我的意思。他對我忠不忠心我不知道，但是目前看來他對我比對父皇忠心。

半年前，我從皇后的刀下把他救下來，他便成為光明宮大太監。他心里掌握著太多后宮辛mi，有他在便能在翻手覆雨間至很多妃嬪于si地。我留著他，最大的原因是查出當年陷害母親的所有人。

凡是讓母親痛苦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我答應幫她報仇，一定做到。“你是個聰明的人，不必只找本宮一個主子，宮里最大的主子是父皇。時常去告訴父皇些本宮的起居生活，讓父皇多多了解本宮。心，在本宮這里，才最重要。”

“奴才這顆心，這個人，這條命，都是殿下的。”常威熱淚盈眶，“殿下讓奴才做什么奴才便只做什么，直到奴才死為止。”

我心里很是明白他的心，或許有的時候一些別人看不起的人，才是真正能夠稱之為人。他們懂得知恩！“什么死不死的，你數你的銀子，本宮回去歇息了。”

“誒。”他笑呵呵地抹去眼淚，肥瘦皆宜的凈白臉上掛著喜悅。躬身將我送到門口，“殿下，奴才送您回去。”

“罷了。”我揮手轉身，弄得人盡皆知就脫離了我的本意。轉過庭園的時候，芍弋正在殿門口張望著，面色焦急。見我出現，她急忙迎上。

解下披風，為我卸妝。她不放心地問，“殿下怎么去了這么久？可把奴婢急壞了。明兒還要早起，該休息了。”

“多說了一會兒話，累你擔心了。”我含糊道，并不打算告訴她實情。我不相信任何人，永遠不會。躺下的時候，才覺得這宮殿真暖和，至少比冷宮的黑夜容易過得多。沒有呼嘯的風聲，沒有吱吱的鼠叫，更沒有爬到身上的蟑螂。慢慢閉上眼睛，我終于結束這一天，迎接新的一天到來。

到了歲末，冬日的陽光并不能融化覆蓋整座玉霄城的皚皚白雪。十二月中旬，大朝后趕回上書房為我教授課業時，太子太傅文茂摔倒在雪地里。年過半百的他摔壞了腰腿，因為年紀已經很大，便臥床不起。

除夕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這天清晨我穿好棉衣，披了一件狐裘。得到父皇的允許，我前往文府看望重病在身的文茂。聽太醫回報，他活不過來年的春天，我只覺得很是可惜。他教我這整整兩年來，讓我學會了除書卷外很多的道理，他給我的是從來沒有人給過我的智慧和人生經驗。

這是我第一次出玉霄城，全副太子鑾駕從乾定門出去。一路上我都坐在華麗的馬車內，身邊陪著的是隆彥默和尉遲庸二人。芍弋和常威，跟著馬車走在兩邊。

隆彥默還是那樣冷漠，他一般都不言語，除非到了萬不得已。而尉遲庸的話，最近也少了很多。倒是肖北，還是那樣心直口快，直爽的性子不變。藍仲的性格很是內斂，常常只是問一句答一句。

對此，我只是盤算在心里，面子上從不去理會他們。一是覺得沒有必要，他們不是我硬要選擇留在身邊的。二是打算在父皇不在了以后，我絕對不會讓他們跟著我。我不需要這樣的四個人成為我的手足，他們都太高傲。或許是他們出身高貴的原因，總以為是屈就了。

太傅府在上京的繁華地帶，離玉霄城很近。半個時辰便到了，隆彥默和尉遲庸兩個人先跳下去，芍弋才為我挑簾扶我下車。我一腳踏在一名小太監的背上，穩穩地著地。鹿皮靴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作響。所到之處，又是跪了一片的人。揮手讓他們起身后，在文茂的長子帶領下來到他的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