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風十里不如你
- 舊事如夢
- 薇詒一
- 4628字
- 2013-08-12 10:36:33
不錯,這正是六年前的白月南和當時的月白衫少年,那夜皇上迫于皇后施加在御林軍的壓力,將當時的吳白兩位太醫及族人,男的發配邊疆,女的充為官妓。白太醫年邁未出得玉門關就去世了,惠姨娘一生只愛白月南的爹一人,充為官妓之前就自盡在月南娘的墳前,以報彼年主仆之情。
“南妹妹,這些年來,你都是怎么過來的?”
“惠娘娘臨終前,留下遺言,托我一定照顧好小妹月宮,可都怪我不好,晚上走至林中休息的時候她說餓了,因為官差經常找我們的麻煩,我在時還好些,她一個人我害怕她應付不來,就讓她單獨在外圍處等著,我偷偷去山中刨點筍來充饑,誰曾想等我回去的,就只發現小妹的一只鞋還有狼毛,小妹當時才六歲,定是來不及呼救才被狼叼走的,我心想起碼能找到她尸骨也是好的,以前雖看到她時心里也不暢快,可畢竟我們是親姐妹,我在世上就只有她這么一個親人了,可是第二天還要被逼著趕路,莫說是找人,就是起晚耽誤行程都要被鞭打的,找不到她,我當時真是生不如死,倒真應了十年前月圓之約的戲言,今后真的就要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我聽我爹說,不是還有小時候訂的一門親事,怎么那人沒有替你抵擋?”
“三哥哥長年在關外有所不知,那人就是吳太醫的大兒子吳蓉浦,被流放之后據說是逃了,至今生死不明,尚且自顧不暇,再說就算是未被流放,解了我一時困境,可一如侯門深似海,哪里是我這等官妓,女子所能安身之地?”
兩人默默無語了半晌,都覺世事多變,難以預料,令人感嘆。“三哥哥近來如何?邊關事宜尚且還算好管罷?”
柳月兒抿了抿鬢間的碎發,摘下白菊放入眼前杯中,托著腮,叔夜見他如此摸樣,像是瞬間人就老了不止百歲,不由得呆了一呆,
“我父親在時都好些,無論眼下戰局對我多么不利,只要想到帳中還有他的一盞孤燈等著我,就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與膽氣,他老人家一不在,哼,什么人五人六的東西都竄出來欲分得一杯羹,不過好在有二哥在,我們二人如果連那些渣滓都收拾不了,晉家軍的兵也就不用帶了,南妹妹,你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那年我見你之后家父急著召我回去,就再也沒機會踏足中原,以致連幫你的機會都沒有。”
“三哥哥鞭長莫及,我是省得的,那年大哥去世,我也是知道消息的”
“我爹一直為當年推薦白叔叔入宮當太醫的事耿耿于懷,莫不是白叔叔入宮,你們一家或許還在塞北大帳里享受天倫之樂,我們自小一起長大,草原遼闊,哪里不是你我的安家之所?”
柳月兒擺了擺手低下頭,沒有看見叔夜眼眸里熾熱而溫柔的深情。其實那晚本來叔夜領南月兒出來,就是要詢問她是否如自己一樣對對方有意,可來之前晉老將軍就提醒過他,南兒早年間已經訂下過一門親,一再囑咐他做事不得莽撞,加之當時年少羞澀,還未來得及表明心意就被大哥去世的消息緊急召回,現在悔之晚矣,叔夜現在在為保護不了自己的心上人而痛惜自責。
“南妹妹,對不起,我此后雖多方打探你的消息,可人海茫茫,倒是白伯伯流放邊關,還來及見白伯伯最后一面,他囑咐我一定要找到你,托我照拂”
“我爹走的時候沒有受什么苦罷?”
白月南以為這十年來,自己眼中的淚早就流干了,可現在知道此事,再也難以抑制,靠在叔夜肩頭哭了起來,叔夜憐惜的摸了摸白月南的發尾。
續道:“沒有,白伯伯雖然得的是瘧疾,但他自己就是大夫,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是自行服食‘夢甜香’走的。”
“是啊,夢甜香最能讓人在無知無覺的美夢中死去”月兒喃喃道。
兩行清淚落在玄色衣袍上,消失不見了,又道“還是要多謝三哥哥,讓我爹能夠入土為安,再說入宮一事,晉伯伯也無須自責,后宮爭斗豈是我們這樣的人能預想到的,我現在每每回想那一中秋夜,都好像身處夢境一般,我還貪喝甜膩的桂花釀,三哥哥還會拿折扇輕敲我的頭,斥我頑皮。就看現下,雖然我們的舊稱呼還沒有變,可人事經歷了多少輪回,三哥哥此時是塞北暗夜大將軍,南兒妹妹卻成了秦淮河的名妓柳月兒”
“南兒妹妹還記得,那一年說的祝酒詞么?”
“當然記得,那是我亦今為止,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白月南起身走到甲板欄桿上,吟道“是:但愿人長久,人月兩團圓”“我連當時屏內唱的小桃紅都還記得呢,我給三哥哥再唱唱罷”一曲罷了,白月南嘆道:“如果我能真在“塵緣外”就好了,也少了這許多牽絆。”
“南兒妹妹何不跟我一起上京?我答應過白叔叔一輩子都要好好照顧你,你可以現住在原先的“恩及館”,王伯一直都在那里灑掃庭院,等走時再和我回草原。”
白月南眼色一黯,道“恩及館?不用了,我現在很好。”
“很好?天天被迫赴宴叫很好?南妹妹,我原先就很喜歡你,現在既然舊時婚約已不在,我想和你在一輩子在一起,回到草原就共結連理,我要你做我的將軍夫人!”
叔夜終于對著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說出了曾經很難以啟齒的話,不承想,白月南轉身錯鄂的看著叔夜的眼睛,那里全都是深深的情愫,呆了半晌,確定這位白面將軍不是開玩笑,眼淚涌上心來,反而激得她大笑出聲。
“共結連理?哈哈!三哥哥莫不是糊涂了?你以為南兒現在還是清白之身?將軍夫人?大人熱孝未滿,酒令智昏了罷。”
“我是認真的,即使現下不能娶你為妻,我也要帶你在身邊,不能…”
“不能怎樣?”
“不能再讓你在此處受盡煉獄之苦。”
“煉獄之苦?我可不覺的這是煉獄之苦,過著每天都有酒喝日子,我覺得還不錯。”
叔夜萬軍之內都不覺得如此膽寒,可現在看見白月南哀若心死的眼,竟然感到無比絕望,急道“這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跟我走,我不在乎你的清白不清白”
白月南看見叔夜像一個小孩一樣急得滿頭都是冷汗,心下便覺不忍,可一想到,自己早已聲名狼藉,十年來被外坊傳的放蕩不堪,累及晉家名聲,就是晉伯伯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她的,就硬著頭皮強笑道:“你不在乎?將軍統領萬軍,自有滿軍將士在乎,自有天下人在乎,自有倫理綱常在乎。三哥哥,我也不需要你可憐,像我這樣的漂泊之人,四海為家來的更自由瀟灑。大人孝熱期間,還是早早回去歇息吧,省的旁人說將軍閑話,玷污了將軍的名聲,奴家在此恭送將軍。”
白月南盈盈拜倒,只覺得自己把一肚子苦水都咽下肚內,低頭看著甲板,強自忍耐。叔夜已氣急“好,好,好一個自由瀟灑,柳小姐既如此說,那我就告辭了,后會無期”
叔夜徑自拂袖而去,留下白月南坐倒在地,嘆了一口氣,吟道:“但愿人長久,但愿人長久,但愿人長久。婉兒,我知道你在門外,扶小姐我回南仙樓罷”此時月落中天,白月又圓又大,淮河清澈的湖水反照的人面如玉,徒留下那支白菊立在杯中,默默凋落一片片,如白霜鋪在桌上,風一吹就散落不見了。
叔夜回到自己船內,彥青還沒有見自家主子氣成這樣,雖面色未變,可眼里暗潮洶涌的好似要吃人一般,忙勸慰道:“將軍不必氣惱,屬下察覺柳姑娘似乎有自己的難言之隱,況且將軍能如此看重柳姑娘,是她的福分,風月之人都眼巴巴的盼著,能贖身出人頭地,哪有拒之門外的道理?我看八成是柳姑娘為抬高身價,欲拒還迎罷。”
“你放屁,她絕不會是那種人,從小她就是言出必踐的人,她有自己的苦衷,我看的出來,可是,我不想讓她走這么辛苦的一條路,她拒絕我事小,但我擔心她自失去家人后心性劇變,將自己送上死路。”
“哼,都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一個人就算是你說的那樣,也早就變得亂七八糟,公子怎么可以以原來的眼光去洞察現在的人呢?”
“閉嘴,我不想再聽到這樣的話。”青彥知道撫觸到主子的逆鱗了,只好閉口不言。
“去看看有沒有什么可備作干糧的,子時一過我們就出發,再不能絆住我們上京的行程了,另外,告訴暗中保護的護衛,抽出兩個人跟著柳姑娘,一個每月要送來她的近況消息,一個要保護她的安全,不可掉以輕心。”
“屬下遵命”
“下去吧”
“是”
不出半個時辰,彥青就準備好一切事宜,正當要下船要改水路之際,就有人來報,說柳姑娘的侍女前來有要事,要見晉將軍,叔夜想了想,南妹妹不會這么晚來打擾自己,恐怕是有要緊急事,便召見。
不多時進來一個丫鬟,伶俐端莊,未施粉黛,甲板上走來,一路目不斜視。走到叔夜近前,知道這位玄衣黑冠的公子,恐怕就是小姐要找的將軍大人了,便盈盈拜倒
“拜見大人,奴婢是柳月兒小姐的近侍,小姐讓我將這封信轉交給大人。”
青彥心道此時不問更待何時,便道“你來之前,你們家小姐還有什么話吩咐?”
“回稟大人,小姐只是說:“讓奴婢務必趕在子時之前,給晉大將軍把信送去,晚了恐將軍人去船空”再的也不曾吩咐。”
“這就奇了怪了?你們家小姐怎么知道子時一過,我們就人去船空?”
“這個,奴婢也不知道”
“那你來時,你家小姐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回稟大人,我來時我家小姐已經落了筆,睡下了。”
“那你再告訴我,你家小姐信里都寫什么?是答應我們將軍的要求還是沒有?”
“這個奴婢不知,我們做奴婢的怎可隨便翻閱主子的信件。”
“真是滑頭,有其主必有其仆啊!”
“奴婢都是據實以告,怎么是滑頭?大人可以打罵奴婢,可不能詆毀奴婢的主子。”
“這丫頭怎么這么不識好歹?”
“夠了,彥青,當我不在船上么?”
狠狠的瞪了彥青一眼,立刻使其噤口,然后和顏悅色的說“我已經看完了,你回去告訴你們家主子,她信上說的我都記在心里了,讓她不必擔心,另外,叫她好自珍重,以后無論怎樣,隨時都可以來晉北大營找我。”
“感謝大將軍的關心,奴婢一定帶到,諸位告辭。”
阿婉徑自不卑不亢的去了,還留下彥青在自顧自的嘀咕,叔夜又白了他一眼,把信塞到他手中:“你自己看看吧,看看究竟是誰氣量狹小,亂在我跟前品頭論足,看完了囫圇還給我,不要弄壞了。常羲,跟我去和大人們道個別,讓某些人在這醒醒神罷”一面嗤笑而去。
信上寫的是:
三哥哥:
愚妹今夜多有冒犯,在此叩首謝罪,望三哥哥海涵,愚妹今生雖不能與哥哥相伴左右,但自晉伯伯故去后,愚妹終日擔心哥哥,寢食難安。
知此次拜別哥哥,或是你我二人最后一次相見,吾知哥哥慣于夜間趕路,故特意趕在子時之前修書一封,字跡潦草,望請見諒,信中囑咐再三,望三哥哥能安然度過此次難關,謹再拜叩首。
哥哥此次進京,雖外人看似封官鬻爵,風光無限,愚妹卻覺不然,京中關系錯綜復雜,哥哥對京中形式一概不知,此去定是兇多吉少,此有三處最為兇險,待愚妹娓娓道來。
一處,三哥哥一家駐守邊關五十年有余,都是監管有余封賞不足,可見當今天子對晉家軍多有忌憚,由來已久。天子坐鎮京師,西北塞外卻有一批虎狼之軍,占全部軍力三中有一,且近年來仍不斷壯大,能不憚之疑之否?況臥榻旁豈有他人安睡之理?
二處,自家父被流放之后,愚妹就竊自聽聞,京中羽林軍已是皇后的囊中之物,且云南湘南軍中統領就是皇后的親子侄,待得太平盛世之后,昔日其與晉伯伯的父輩仇恨焉有不報之理?況天子怒易撫,枕邊風難平。
其三,靖王爺在百姓中呼聲愈高,甚有代而取之之意,府中坐養謀士何止三千,久難之無有兵力可與天家相抗衡,前日求追封晉伯伯為定北國公,拉攏之意就昭然若揭,欺三哥哥久處邊關,便如此利用,令街邊黃口小兒發笑,以為我輩都是那等鼠目寸光,管中窺豹之徒。
以上三處,縱三哥哥報效國家之心未改,保百姓安居樂業之意不變,驅韃虜御外敵之心日月可鑒,若有此三兇險相之,則宏圖之志盡毀。
唯今之計,亦有三:一則,守愚露拙,此處分寸哥哥明白,多一分則顯迂腐,少一分則性命休矣;
二則,一團和氣,切記不可意氣用事,中奸人詭計,就是陷二哥哥于不義;
三則:交往宜淡如水,朝中相處切忌從往過密,京中各個勢力,眼線眾多,一個不留心就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就是陷二哥哥于不忠。
三哥哥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照顧二哥哥的處境,便宜行事,凡事忍字為先,不可麻痹大意。
三哥哥珍重,愚妹雖無法以身相報,可愚妹一直將三哥哥視作余的親哥哥一般,困境所陷,實無他法,三叩首,謹再拜別,以謝當年中秋之恩,盼此去平安。
愚妹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