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

蕭離看著一點點被遠山吞沒的夕陽，嘴角怡然自得的笑意逐漸消失了，韓如笑離去已有五個多時辰了。她開始感到有些不妙，她站起身，一只腳剛跨出門檻，就發現遠處屋檐上有一條閃動的人影似一只飛鵬般向含笑樓撲來。

蕭離精神一振，又馬上皺起眉頭。

飛掠而來的人并不是韓如笑，是含笑樓的老板沈楓。

一向整潔干凈的沈楓此時神色惶急，似是后面有陰間小鬼追著向他索命一般，衣衫上沾著草汁泥土，模樣甚是狼狽。他似是沒有想到能在此處遇到蕭離，神色詫異的道：“蕭姑娘怎會在這里？”

蕭離淡笑道：“沈公子既能來，本姑娘何以不能來？”

沈楓整了整衣衫，隨即恢復了平日的從容淡定，含笑道：“韓老板現在何處？蕭姑娘想必一定知道,”

蕭離淡淡道：“韓老板的腳并沒有長我的身上，閣下何以如此肯定我知道她的行蹤？”

沈楓皺眉道：“蕭姑娘早晨是否同韓老板在一起？”

“不錯，她早晨是在這里，現在卻已走了。”

“她去了那兒？為何要走？”

“我請她送樣東西給吳銘前輩，她便走了。至于她去了那兒，我也很想知道。”蕭離邊說邊退回屋內，悠悠然地又替自己倒了杯酒。

沈楓聞言臉色陡變，一雙雪亮的眼睛忽然變的刀鋒般鋒利。他緊盯著蕭離，一字字道：“閣下的東西只怕是永遠也送不到吳前輩手中。”

荊州城最繁華熱鬧的兩條街是關公街與常勝街，關公街的第九間鋪子是間普普通通的胭脂坊。

胭脂坊的生意算不上很好，但你只要走過常勝街，就可以看到敞開的店門內那張破舊的竹椅上，坐著的那位又黑又瘦，滿臉皺紋，滿臉胭脂的老板娘。

熱情的老板娘只要看到有年輕的姑娘走進店內，便會扯動她那又紅又厚的嘴唇媚笑，她笑的時候，你甚至可以看到到一些震落的脂粉從她臉上掉下來。

這樣一位俗不可耐的老婦人，使你絕對無法想她就是當年美麗如朝霞，飄逸若仙子的七巧娘子田玉鳳，田玉鳳同鐵筆御使吳銘本是江湖中一對有名的夫妻，金陵城破之后，宋趙匡胤便懸賞百萬通緝南唐御使吳銘。若非七巧娘子易容術妙絕天下，他們只怕早已成了宋天子的階下死囚。

今日的荊州城同往日一樣熱鬧，醉君胭脂坊的店門照舊敞開著。

蕭離跨入胭脂坊聞到卻不是脂粉香氣，而是刺鼻的血腥味。她循著血腥味走進柜臺內，就見到了躺在地上，滿臉胭脂的老板娘。

此時的老板娘已沒法子對蕭離笑了，一枚尺余長的判官笑插在她胸前，血已凝固。判官筆的尾端然赫然鑄有“吳銘”二字。

而在陰暗的墻角里，一位白發蒼蒼的小老頭僵硬的立著，右手握著的另一支鐵筆寒光閃閃，顯然已死去多時，蕭離輕輕的將小老頭放倒在地上，無論是死人還是活人，躺著總比站著舒服。

奇怪的是這小老頭死相并不猙獰，嘴角猶掛著一絲笑意，這笑中居然還含著一絲譏誚，一絲嘲弄。蕭離猜不出他究竟是在笑世人的愚昧，還是笑他自己的執著。

有死人的地方空氣是令人難以忍受的。蕭離退至門口，深深吸了口氣，神情凝重的看著沈楓道：“你是不是一發現他們出事就趕去了含笑樓？”

沈楓道：“不錯。”

蕭離道：“你急著趕到含笑樓，是怕他們的女兒韓如笑也遭到別人的暗算？”

沈楓道：“不錯。”

蕭離道：“你在趕去含笑樓的路上，是不是遇到不明身份人的跟蹤？”

沈楓不語，他盯著蕭離，過了良久，才沉聲道：“韓如笑走后閣下就一直坐在她的房間喝酒？”

蕭離道：“是的，有酒喝的時候，我通常都懶得做別的事。”

沈楓沉聲道：“你真的喝了韓如笑給你的那杯毒酒？”

蕭離反問：“你怎知那杯酒有毒？”

沈楓冷聲道：“韓如笑臨行前，原本見過我！”

蕭離盯著沈楓的上眸子：“你為何沒有陪她到這兒來？”

沈楓道：“年輕的姑娘光顧胭脂鋪，本來是件很正常的事，若多個人陪，你不覺得更可疑？”

蕭離：“你幾時發現這兒出事的？”

沈楓冷笑，盯著的蕭離的眼睛道：“五香軟骨毒酒可以使人十二個時辰無法行走！你顯然并沒有中毒！”

蕭離淡淡道：“一個人明知是毒酒還要喝，這個人如果不是對人生感到絕望和厭倦，就一定是個瘋子。”

沈楓道：“你不是瘋子。”

蕭離微微一笑，緩緩的從袖中抽出一條絲巾，兩尺長的白色絲巾，隨風拂動，竟飄出淡淡酒香。蕭離不是瘋子，她當然沒有喝那杯酒，她只不過以極快的動作將酒倒進了袖中的絲巾里。她如果真喝了那杯酒，蕭離就不是蕭離了。

蕭離淡淡道：“我聽說過南唐遺金的傳聞。沈公子想必也聽說過。”

沈楓道：“不錯。”

蕭離道“沈公子是否已想到兇手是誰？”

沈楓道：“我正要請教閣下。”

蕭離淡淡道：“我在江湖中還沒有混多久，我想不出。”

沈楓緊抿著唇。

蕭離道：“你是不是認為韓如笑去找吳銘的時候，被別人跟蹤，所以吳銘的身份才會敗露？”

沈楓道：“兩位前輩在荊州城已隱居了十三年，知道韓如笑身份的人幾乎沒有些。”

蕭離道：“幾乎沒有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認為是我故意誘使韓如笑去找吳鉻，然后再派人跟蹤她到胭脂鋪？”

沈楓閉著嘴。

蕭離道：“你甚至認為整件事都是我一手設計策劃的？”

沈楓沉聲道：“你難道不是？”

蕭離看著沈楓眼睛的道：“我若說不是，你一定不信？”

沈楓道：“不錯。”

蕭離輕輕嘆了口氣，她此時的感覺就像是掉進了一個泥潭，越掙扎陷的越深，越解釋越說不清。她皺了皺眉毛，轉身向門外跨了一步。沈楓竟然一側身，冷冷的擋在了門口。

“我若想走，你攔得住？”蕭離仰起臉，滿眼譏誚地盯著沈楓。

天下有一種人，本受不得任何人的威脅，而蕭離恰恰就是這種人。

沈楓一張俊臉頓時漲得通紅，他本年少，他的武功本不弱，他自出道江湖以來，還從未有人敢如此輕視他。屋內的氣氛一時變得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只有找到韓如笑，才能弄清楚這件事。”

這兩句話說的極快，蕭離初聽到時，說話的人好似還在幾里之外，等這句話說完時，說話的人卻已到了她面前了。

墨雪提著劍，臉色冰冷的立在鋪子外面。他也只能站在鋪子外面，沈楓堵在狹窄的鋪子門口，他如果要走進來，就必須一腳把沈楓踢開。

蕭離輕撫著手中的玉笛，莞爾道：“還是墨公子比較明理。”

墨雪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蕭離轉了轉眼珠，鄢然笑道：“這胭脂鋪可是墨公子開的？”

墨雪看著蕭離，沉著臉。

“墨公子若是改行開了胭脂鋪，只怕當朝的天子也會改行做和尚。”蕭離邊說著話邊從柜臺內拉了把破椅子，大馬金馬的坐在了屋子中央。別人不讓她走時，她偏要走，別人讓她走時，她卻偏偏賴著不走了。

蕭離悠悠然的坐在那張破椅子上，故意壓低聲音笑望著沈楓道：“我有時也會改行的，我除了像沈公子一樣喜歡喝酒以外，我還喜歡找人，只要沈公子肯請我喝酒，只要韓如笑還沒有從人間蒸發，我就一定能把她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