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顯然已經長成了大姑娘的樣子，比長長的葦草都高，兩朵白頭繩雀躍著，她依舊如初見一樣，抿著嘴，沉默了一會，然后伸開手夠到了門鎖。

門閘就要開的瞬間，她像觸電一樣停下了手，我怔怔地望她。

她低著頭，用手絞著辮子，然后重重地把門閘把手放了下去。

她跑了。和第一次見她一樣，兔子一般的逃竄了。一如事到如今，她依然沒有停止的那場同無情命運的賽跑。然而她不知道，她離去那天的，那方天幕——那種蕭殺嚴酷的青白色，和那兩朵迅速躥動遠去的白色頭繩，在我的生命中迅速成影，成為了我命中注定的最后一次離棄。

夜是黏黏的，粘在房間的四周，它的眉頭緊鎖，目光空洞。臆想中，我又來到了那個公園，在母親的不歸路上來來回回地走，然后在命運的云里霧里，煢煢孑立。我一個人，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四處圍觀的，是嬉笑怒罵的人群，他們趨之若鶩，如同看一個笑話。于我，僅僅是出悲劇而已。

我活著——像個笑話。我一直都明白的。

爸爸飛走了，他登到很高的地方，俯瞰著我和媽媽。媽媽想爸爸，丟下寶寶去云朵里找爸爸了。衍靈也把我弄丟了，她找不到我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開始了恒久的睡眠，我感覺到了冷，肚子有點餓，頭有點疼，我像冬眠的黑熊一樣蜷起身子。連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眼前突然有了一線短小的光亮。

我要離開，衍靈把我的舞鞋帶走了，我要向她要來。我知道她一定是不小心把我弄丟了，我也知道她一定在不停不停地找我。她現在肯定害怕得哭了，她沒有了爸爸，沒有了媽媽，現在又沒有了我。

于是我順著那條光亮挖，試探著喊著她的名字。

我終于挖到了出口，天從來沒過得亮，亮得晃眼，亮得使我我無法在一瞬間辨認出眼前的女人，她穿著素色的斗篷，問我。

——去天堂嗎？我仁慈又可憐的孩子。

她溫柔而慈愛地牽住我的手。像媽媽。

“你是誰？”我脆生生地問她。她笑得凄然，聲音隔空來應我：“你可以叫我圣母嬤嬤?！?

——我知道，一個人走的日子，太苦太苦。

——那就讓我帶你，告別這個塵寰世間，告別這一路凄風冷雨，一片荒涼世界。

“可是，”我抹著眼淚，仰頭望她：“衍靈還在等我。我們約好明天一起吃早飯的。”

眼前突然變換作孤兒院里的情景，素白的墻壁，龜裂的墻角沿壁滑下水珠。夜風不斷刮起碎花布簾，可以窺看到一道道驚雷。窗外是從不曾有過的聲勢浩大的雷雨，那個彼時曾令我暗自掛記的小小女子，此時正恬靜而怡然地懷揣著紅色的舞鞋，裹在被子里。她睡著，一臉安生。她絲毫不在意我的離去——就好像也絲毫不曾在意過我的存在。

她把舞鞋緊緊摟在手邊，像她從來就充滿防備一樣，又像一只貪婪的野獸在睡夢里看守著自己的獵物。我突然覺得內心充滿悲憤。

——你在或不在，離開或是不離開，對于任何人，都不過是干卿底事。

圣母媽媽貼近我的耳朵：“這樣的人生，還不至于悲哀嗎？我的孩子。你的命數本不該如此?！?

——你生來應有個母親，她年華正好，用亭亭乳峰喂養給你滋補甜潤的汁液，給你大千世界里數不盡的溫暖，填補你澄澈如鏡的心湖。

——你生來應有個父親，他英勇雄壯，用一身利器為你撐起破碎天地，踏平關山重重，你的人生從此無關風霜雨雪，無關險山峻嶺。

——你，不曾擁有。而別人，卻不曾失去。不公平嗎？

就在那一天，我決意拋棄了自己未到的悲苦人生，親手策劃出三個不同的悲劇宿命，反客為主，漸漸成為了這個世界上最罪孽深重的人。

我后來才知道，圣母嬤嬤的名字，叫怨鬼。她帶我去的地方，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