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三年前，他剛從美國進修回來。接風的飯局上，母親特意向他提起了藺家的女兒，說她西洋畫畫得好，也彈著一手好鋼琴。說她是怎樣的溫婉賢淑，怎樣的才華橫溢。

他馬上懂得了母親的意思。

在奔放的西方國家，他被視作典型的東方男人，對于所有激流勇進的愛慕者都報以呆頭鵝一般若有似無的回避姿態(tài)。曾經(jīng)有直來直去的外國姑娘在苦追無果后賜他一個半唾罵的外號，“SILENTWOLFDOG”，緘默的狼狗。他并非是狼狗，只是一直心如明鏡地知道，自己要娶得注定是父母物色好的姑娘，路邊花草再心愛，也不允陪伴終身旅途，不如不挖不掘，留得根基，為其保全身心。

——我不愿意做再次見面時的老情人，更不想留在別人的人生里，當個有始無終的男主角，去辜負一個女子生命中那段短暫得轉(zhuǎn)瞬即逝的良辰美景。我給自己的獨角戲跑著龍?zhí)祝莸脮r間長了，也覺得不寂寞了。

身處這樣優(yōu)渥的家庭，不乏有他的父親母親那樣的人，在長年累月的磨合后，終于從婚禮當天的陌生人變成平淡無奇的老夫老妻。他們時常講述著自己的故事，令他在認知里覺得，商業(yè)婚禮也不過是尋常宿命。而葉家和藺家就像設(shè)計界的榮寧二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太期待有一條線把他們兩只螞蚱緊緊栓在一起。這條線，應(yīng)該是一種赤，裸裸的誠意。商場上，沒有什么能讓對手們迅速相信對手的聯(lián)盟誠意，除非你能做到一句古訓——“賠了夫人又折兵”，古人誠不欺我。好兵器乃兵家必爭，他的父母自然不會舍不得“折兵損將”。只好“賠上夫人”，以祈能和結(jié)成利益共同體。這樣藺家和葉家各取所需，如同肋凹和肋骨般天衣無縫地切合。

可那時候他實在不記得藺家的這個女兒，最終也只能從頭腦里抽離出一丁點摸模糊糊的印象。那時候她十五歲，跟著養(yǎng)母參加一場小型慈善晚宴。那是他唯一一次見她，并不怎么伶俐的模樣，肩膀?qū)捄瘢w色略暗，并不像別的女孩那樣發(fā)育得飽滿而生動，反而像一枚風干的青果，高瘦又干癟。那些已經(jīng)長得光彩照人的小女生們并不怎么理踩她，以她們的修養(yǎng)也自然不會去譏笑她，她只能一個人擠在保姆身邊，寸步不離。

那時他已經(jīng)是個大小伙了，在人群里跟那些女孩子說說笑笑。偶爾說到有趣的地方，他看見她隔在很遠的地方，在他們此起彼伏的笑聲里，開心地咧著嘴。

也有人問起，怎么從不知道藺家還有個女兒。

問完，也就聽人回答道，那女孩從小被送去國外的貴族學校，是個標準的ABC。

她還站在遠處，支著耳朵聽他說話。他想，她大抵是不會說中文吧，否則女孩子的十四五歲該是多么好動愛玩鬧的時候。

——其實算算時間，那時候她剛到從孤兒院到藺家不久，從來沒有學過外語，卻要像二戰(zhàn)時期的猶太人一樣，分明在屬于自己的國度，卻被要求要收住自己的語言。這種想說又不能說的痛楚，我后來才了解。也才逐漸記起，曾經(jīng)遇過的，那個失語的十五歲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