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他第一次重新地，驚詫地，認識了自己。

他以為他在四平八穩的家庭里，只能被動地學會怯弱，躲避和言聽計從。他從來像一只憂傷的金魚，在玻璃缸里長吁短嘆。恰好這時，孫周就像是另一個魚缸，被擺在它的面前，透過這個魚缸的玻璃，他照清了自己的面貌。它看到自己有著閃光奪命的鱗片，便不再黯然神傷。

洛淺和孫周，像是一對近義詞。在衍靈出現之前，孫周是洛淺最理所應當的妻子，是洛淺媽媽最日思夜盼的兒媳婦。他們太合適，合適到，就像一個鎖頭，配唯一的一把鎖。

至少，她不必費心勞神地去對付他的家庭，這一切，自然是手到擒來。

愛上一只無腳鳥，是他這個乖巧的孩子一生最大的一次叛逆。

同心不同命，無奈何。

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里，幾乎從不談及未來。未來太渺茫虛幻，像是一場若有似無的海市蜃樓。誰也不敢觸及這樣的話題，卻也都明白，終究要去面對。

她重回了自己的生活，依舊夜夜笙歌，燈紅酒綠。他也漸漸不再成為她的座上客。她就像一個廉價的貨腰女郎，而他，不甘心和那些憑票入場的男人分享著她。自己想象里?？菔癄€的婚姻，變成了無法想象的郎情妾意，洛淺逃離了有生以來一成不變的生活軌道，新鮮感還沒有退卻，一種深深的懷疑就溢上心頭：這樣的一條路，是否真得適合自己？

——比孫周適合嗎？

他從小是比照著父親的樣子成長的，而孫周有著母親身上所有的優點。她溫良乖巧，聰明而從容，像母親年輕時一樣，喜歡穿窄肩束腰的緞制連衣裙。笑意淺淺。這一切，都是他童年時候熟悉的。如果女人生于夏娃，這就是他心中那根肋骨的模本。

為免夜長夢多，洛淺把衍靈見婆婆的事宜提前擺上了日程。

她努力學做一個“家庭里的人”，燒幾道簡單的菜，把用過的東西歸回原位，收拾床鋪，掃地拖地。那段時間他還是沒有拗過母親大人，開始準備著公務員考試，一面忙碌著剛剛到手的新工作。他看著翌日清晨，她睡眼惺忪地為趕去上班的他做昨天剛學會的煎蛋，然后又昏昏沉沉地趴在沙發上睡去。當他結束一天的工作，剛到家門口，就撞到心急火燎沖出家門趕去酒廊上班的她，門口整齊地擺放著他的拖鞋，地板擦的锃光瓦亮。

她做了一整夜的風流戲子，卻又要為一個家兼職一整個白天的家庭主婦。他感動于，她這只素來自由的鳥，卻愿意為了他被裝進牢籠。

他終于選下了一個日子，先去給母親打個強心針。他想了整個半天，終于把該解釋的、該爭辯的都整理成辭，一路默念至家門口。

開門的不是母親，是那個原來扎著三股辮的女孩。她放下了頭發，染得微微有些棕紅，大波浪狀地蜷曲在肩上。她說，嗨，洛淺，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