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玲終于還是和菊香踏上了回家的路，陽春三月，草木剛剛吐芽，火車在筆直的鐵軌上飛速的行駛著，窗外面的樹木、建筑物一排排的往后倒。菊香坐在窗戶邊呼呼大睡，唐玉玲雙手托腮，出神的望著窗外一晃而過的景物發呆，眼前全是山娃的影子。

這次，唐玉玲是下了決心要回家一趟了，臨行前，她跟李林說她還會回來，李林也知道，她是個有家的人，自己總不不能讓人家不回去，當時，他還故作輕松的對唐玉玲說：“你不回來也行，看你不在那頭不想死我？”

唐玉玲就罵他貧嘴，罵完后就咬著牙忍著淚跟香菊一起往車站趕。

家，越來越近了，唐玉玲的心事也越來越重，山娃還像從前那樣跟自己親么？肖敏呢，自己該如何去面對他？還有婆婆，身體還像以前一樣硬朗嗎？一家人過得怎么樣？寨子里的人會在背后說自己嗎？還有，這個該死的菊香，她知道自己和李林的事嗎？

唐玉玲事先并沒有給家里電話，她知道，給了也沒用，肖敏在電話里是做不了什么主的，再說自己是匆匆和菊香一起走的，一大堆東西還丟在她朋友那里呢。

上個月，肖敏第四次收到了唐玉玲的匯款單，一家人的日子漸漸有了些起色，山娃的衣服也變得‘精神’起來，家里該買的東西大都買了。

這天，肖敏犁完田便把牛趕到山上，讓它吃得飽飽的，直到太陽落山，又把牛放去小溪邊喝了水，天色漸漸的黑了下來，他這才牽著牛扛著犁耙往家里趕。

唐玉玲和菊香下午兩多鐘就到了玉屏火車站，跟著大批提著各試各樣行禮的人群下了火車，火車站離家還有三個小時候的路程呢，菊香打算今天就住在這里不回去了，晚上到縣城里去逛一逛，等明天一大早再趕路。唐玉玲可沒她那份閑情，說天黑了住店不安全，一個勁的催著她回去，菊香就笑她：“想肖敏哥了吧？”

唐玉玲臉一紅，死命的去哈她，最終菊香扭不過她，兩人便在車站附近的小店里吃了一碗粉，又在周圍轉了幾圈，就往家里趕路了。

兩人在村里學堂邊分了路，唐玉玲摸著黑走到自家院壩的時候，正好肖敏也扛著犁耙回來。肖敏沒有想到，唐玉玲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回來，愣了半天也不敢開口說話，倒是唐玉玲先開了口：“肖敏呢？這個時候才放活路？”

這個久違的聲音太熟悉了，肖敏幾乎想都不用想就能分辯得出來，他來不及放下肩上的東西，激動的叫了一聲：“是玉玲？你這個時候回來？”轉過頭又向屋里大叫：“山娃，山娃嘞，快出來，看是誰來了？”

屋里的籃子聽到肖敏的叫喊聲，趕緊把場門口的電燈拉亮了，抱著山娃跑出來，唐玉玲放下手里的包，輕輕的叫了聲“媽”，就去抱籃子懷里的山娃，娃崽還跟從前一樣跟唐玉玲親，這讓她感動不已。

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吃著唐玉玲帶回來的東西，閑聊著家常，直到深夜。

山娃很懂事，仍然像往常一樣跟奶奶睡，肖敏鉆進唐玉玲暖好的被子里，摟著老婆的身子，和女人說著久違的悄悄話。也許是肖敏太急了的原因，也許是唐玉玲旅途的勞累，女人幾次配合，男人卻總是無功而返。唐玉玲嘆了口氣，略顯不快，幽幽的摟著男人疲倦的睡去。

仙月進糖廠上班已經三個多月了，她被分在相對輕松一點的包裝線上。包裝對于心靈手巧的她來說，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這也使得她下班后留有不少精力回家學習，金滿和杏子跟她分在一起，她們總是邊做事邊閑著寨子上的一些人和事，說著說著就會扯到仙月的頭上。仙月跟她們似乎沒有太多的語言，除了偶爾的一兩句禮貌話外，其余時間都是在埋頭做事，這使得她包裝的東西又快又好。大頭看在眼里，對這個堅強的本家妹子更是另眼相看起來，大頭決定，跟小保的楊木匠商量一下，讓仙月來管理包裝這條生產線，工資自然每個月也比別人多出二十多塊。

月底，工人們又領到了前一月的工資，因為生意好，上班的節奏也快起來，到手的工資也是月月見漲。下完班，大伙有的往村子里的小賣部跑，有的就聚在一起打撲克，仙月領了工資，直接就回了家，把錢如數交給了桂花。

桂花接過錢，痛愛的問女兒：“這個月又漲了呢？”

“漲了十幾塊，爹他們那個組還漲了近二十塊呢。”

“那感情生意好。”

“這貨哪趕得完呢，才二十幾個人。”

“有事做就好。”

“嗯。”

桂花憐愛的看著這個懂事聽話的女兒，心里感慨萬千，要不是女兒有過這么一段婚姻（雖然沒有拿結婚證），她現在該是一個多么快樂的孩子啊。可是現在，女兒幾乎很少露過笑臉，每次吃完飯，就鉆進自己的房間里去看書，桂花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但她相信自己的女兒一定有一個重大的秘密沒有跟和大年講。她不想問，她覺得女兒不是在刻意騙自己，她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夠處理好自己的事情。

算上前面幾次，仙月這是第三次把自己的收入全部交給了娘，第一次是六十八塊，第二次是八十九塊，這一次是一百二十六塊。桂花拿著女兒全部上繳的工資，心里愧疚得緊，她從中抽出一張五十的遞給仙月，責怪道：“月哪，你也真是的，媽沒有叫你把錢全部交出來呢，這五十塊，你就拿去買件衣服褲子吧。”

仙月趕緊推讓說：“媽，我用不著，這不是都在家吃住嗎？哪里用得著錢呢？”

桂花一下子便覺得鼻子酸起來，哽咽道：“娃哪，都是媽對不住你，讓你受了不少苦。你啊，一個大姑娘家的，也得打扮得漂亮點不是？你看看，人家拿了工資，都在玩呢，咱也不缺那幾個錢，你就拿著，有時間就把它用了。”

仙月知道娘的性格，要動了真格的，幾頭牛也拉不回，當下也就不再堅持，收了錢，回到自己的房間，卻小心翼翼的把它壓在書本下面。

一轉眼，端午節就到了，山里人開始包粽子，除了粽子，還要殺雞宰鴨，一家人不管有多遠都要趕回來過節。仙月這幾天下了班回來，就幫桂花把房前屋后打掃得干干凈凈，大年還把雄黃也撒上了，據說這雄黃是可以防蜈蚣、防蛇和千腳蟲爬進家里來。

仙月的大姐秀蓮也突然從很遠的臺江（GZ省臺江縣）趕了來，大年一家人真想不到秀蓮這個時候會來。秀蓮已經有三個年頭沒有回家了，二姐秀英從出嫁到現在四年了就回來過兩次，桂花像看陌生人一樣的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看著看著，眼圈就紅了起來。

仙月叫了聲“大！（當地人叫姐的意思）”便忍不住掉下淚來，趕緊過去抱起大姐的孩子藥蛋。

大年坐在火鋪上，大口大口的抽著旱煙，回想著幾個女兒在家的點點滴滴，竟然忘記了跟秀蓮打招呼。

秀蓮事先并不知道妹妹仙月已經出嫁了，她也是年前從一起嫁到臺江的鄰村女孩樹研那里打聽到的。因為忙沒有時間來，這次竟然帶來了不少東西，妹妹仙月最喜歡的衣服，還有自己親自給一家人織的毛衣等等。她以為，這次來是要喝上妹妹的喜酒的，但是，她從娘的嘴里聽到的卻是妹妹已經離了婚的消息，秀蓮愣了半天，抱著自己苦命的妹妹痛哭不已。

最后，還是大年先開了口，他硬咽著大聲說：“都別哭了，今天秀蓮來，藥蛋娃崽也來了，咱應該高興才對哩，咱這就包粽粑去。”

桂花端來早已準備好的糯米、粑葉，大家便高高興興的包起粽子來，四歲的藥蛋不停的把糯米用勺子撮下來，又倒上去，搞得大家開心不已。

晚飯吃得很晚，藥蛋因為路上沒睡什么覺，早早的睡了，一家四個人就坐在火鋪上邊吃東西邊聊家常。

桂花：“那這次一定得住久點才回去。”

秀蓮：“是哩，媽，這次不急，只要你們不煩，咱就住到過完六月六再回去。”

大年：“你也幾年沒來了，多住一段時間也是應該的，家里沒事你就在這住下吧。”

仙月：“姐在這最好了，媽正一個在家悶的慌呢，藥蛋正好給媽鬧鬧。”

秀蓮：“妹的事情，你們也不要太操心了。”

大年：“不操心，不操心。”

桂花：“楓木寨那邊的事情都處理完了，現在仙月就住在家里，白天去上班。”

秀蓮：“上班？去哪上班？”

桂花：“糖廠，就在咱村里，你爹也在里面上班哩。”

秀蓮：“那累不？”

大年：“有什么累的呢？你妹那活兒就更輕松了。”

秀蓮：“妹做什么？”

大年：“人家現在是組長了呢，做的事不累，每個月比咱還多拿二十塊。”

仙月就笑，笑得很甜很好看。

秀蓮：“我說嘛，咱妹是什么人，人家是寨子里的一枝花，才女。”

仙月：“姐，莫把我講得那么好。”

一家人就這樣高興的聊著，一直聊天深夜，房里的藥蛋睡得很香，正夢到自己在嘎婆家（外婆家的意思）屋外前的大樹上掏鳥蛋呢。

老韓頭決定，這兩天再到富貴家去催一催建房子的事情，自打前前段時間看到富貴帶著楊老二去看了風水，這著實讓他得意了不少時間。但一個月過去，又看不到富貴的動靜了，倒是荷花往自己家里跑得越發的勤快起來，貨架上擺的那點東西，荷花倒也拿得大方，像拿自個家里的一樣，貨都拿了幾個月了，帳卻只結了一次。這讓老韓頭越來越坐立不安起來，他不明白荷花和富貴心里到底打的什么小九九，好幾次他開口問，荷花總是跟他打哈哈：“親家，你也知道，這立屋建房的大事，那是你們男人的事，我們女人啊，哪里有個窩就住那里，這不，我看富貴這幾天正在忙著找人商量這事呢，你看，又少不了要煙要酒的招待，那頓飯就算白花了。”

老韓頭再沒話說，因為每次荷花說了這話，準得又在自己的店里拿上一條煙，幾瓶酒什么的。

老韓頭豈是個能吃悶虧的人？晚上跟桃子女人一合計，決定這幾天就去富貴家坐上幾天，順便也看個究竟，他富貴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老韓頭提著十幾個粽粑，大清早就到了富貴家的院壩里，富貴剛起床，正準備洗臉，見著老韓頭，先是吃了一驚，馬上又換上一付笑臉。

“親家，早呢。”

“早，早，找你有事哩。”

老韓頭回完話，也不待富貴再問，直接就走進了堂屋，把粽子放到四方桌上。富貴洗完臉跟進來，不停的招呼他坐下來，老韓頭也不客氣，自己搬了根長凳就在場門口坐了下來，開門見山的問富貴：“我說親家，這修房子的事你得拿緊哩，這不，前幾天我又聽吳本好說，他也想在這馬路邊建房哩。”

富貴：“這幾天正在商量這事。”

老韓頭：“還在商量？”

富貴：“差不多了，必定這是大事。”

老韓頭：“那地方你拿準了沒有。”

富貴：“選了幾個月，還是覺得建在學堂邊那里比較靠譜。”

老韓頭：“那得再等多長時間啊？”

富貴：“快了，這幾天就挖屋基。”

老韓頭內心一陣狂喜，表面卻是半點聲色不露。跟富貴又聊了一會兒，老召、有根他們也相繼的起了床。

老韓頭隔三岔五的往這跑，大伙見面自然少了許多客套，忙忙五六月，農家招待客人的自然就只剩下倉里的臘肉跟缸里的甜酒。常言道：出門看天色，進屋看臉色，富貴一家人起床后各忙各的，老韓頭何等精明之人，豈有看不出自己已被冷落的情景？吃了一碗荷花泡好的甜酒，便匆匆告辭了出來。

老韓頭轉回到學堂邊，想著自家的雜貨店不久的將來就可以開在這個村里最熱鬧的地方，心里頭的那個高興呀，真的是沒法形容了！他又偷偷的瞄了一眼肉鋪，里面空空蕩蕩的，一個客人也沒有，阿志無精打采的坐在那里，手里不停的搖著蒲扇，于是就走進去跟他打招呼。

“志哥，這么早呢？”

“早哩。”

“沒人呢？”

“還沒有。”

老韓頭就靠在鋪子旁邊跟他聊起了家常，沒聊幾分鐘，突然就看見吳本好也空著手向肉鋪走來，老韓頭想回避，哪里還來得及，好在阿志眼尖，老遠的也發現了他，于是，嘴里就不停的大聲叫：“本好，今天要點什么呢？”

吳本好邊走邊說：“看看，看看再說。”說話間，人已經進了鋪子。

阿志丟下老韓頭，專心招呼他：“你隨便挑，今天還沒出手。”

吳本好左看右看，上下翻動，那擺在木板上的豬都被他翻了個遍，這才指著一塊刨脛問：“這個多少錢？”

阿志說：“兩塊八。”說完又故意笑他：“本好哥也吃這個？”邊說邊把它收起來，又把一大塊腿子肉往他面前推。

在農村，人們生活的要求并不高，除非是逢年過節或者有什么好事，否則，村里人平時砍肉都是選便宜一點的，口味重油水多一點的買。阿志賣了十幾年的肉，豈能不知道這個禮數，他把腿子肉丟出來，是怕這么貴的肉冷場天賣不出去哩。

吳本好本是愛面子之人，被阿志這么一激，便又去翻動那一大塊腿子肉，試探著問：“這個怎么賣？”

“這個腿子肉三塊三，五花肉三塊二。”五花肉本來是只要三塊一的，精明的阿志故意的又抬高了一毛錢。

“家里來了人，拿點五花肉算了。”吳本好吱吱唔唔的。

一直沒出聲的老韓頭揍過來打趣他：“本好哥，家里來了客人，還是拿那個腿子吧。”

吳本好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重新又提起那只豬腳：“就這只后腿，你得再達（帶，送的意思）點豬肝。”轉過頭又去說老韓頭：“老韓哪，你別只說別人，你自己也不砍點！”

阿志反應更快：“是哩，老韓頭，你從過年到現在還沒砍過一次新鮮肉呢！”

老韓頭被人用話取笑，心里很不是滋味，訕訕的道：“我不砍，我不砍，咱家谷倉里的臘肉還可以吃到打谷哩。”

吳本好不再說話，沖著老韓頭意味深長的笑。老韓頭受了調侃，心中不快，本想問一問他建房的事，話道嘴邊又硬生生的打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