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今天，楊忠一就到了奔三的年齡。

在認識楊忠一之前，有必要介紹下他的父親楊開平。30多年前的楊開平還是個嫩頭青，眼大有神，身材高挑，膚色比起同齡男性要細膩白皙點，加之腰桿直挻，說話有著十足的男重音，在那個年代屬于形象氣質皆上的男人，但還不足以讓女人為此而托付終身。

35年前的今天，楊開平站在“止水湖”邊等待他的心上人劉秀琴的出現。清澈的湖水在驕陽下泛著碎金般的波光。湖面的輕風讓楊開平覺得很舒服，他每次來到這里都會覺得輕松愉快，尤其是在等她的時候，因為這是和她劉秀琴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劉秀琴來的時候有些心事重重，她咬了下嘴唇，向楊開平宣布了一個不好的喜訊：“兩個月之后我要嫁人了。”

楊開平臉上的笑被這“喜訊”沖得蕩然無存。劉秀琴保持規矩的站姿，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好像等待他劈頭蓋臉的一頓責備，竟想不到楊開平長嘆了口氣，說：“恭喜你。”

這話顯出男人的素質和風度，可讓這個少女心里倍加難受。她低著頭小聲說：“我已經盡力了，我說服不了家里人。”

楊開平點點頭地表示理解，他有思想，但是他抗衡不了這個時代，而且劉秀琴只是一個女人，家里人怎么說她就該怎么做，她沒有選擇，更沒有錯。

劉秀琴眼里噙滿了淚，這是她身為女人享受初戀帶來的甜蜜之后所必須面臨的苦惱與無奈。她說：“愛情和婚姻畢竟是兩回事，戀愛只看朝夕，婚姻是兩個人面對生存，只有平淡沒有激情。我們倆如果真的要一起解決柴米油鹽的問題，也許我們彼此在對方的心理就不會是戀人的形象了。”

楊開平知道這話是劉秀琴父親給女兒洗腦的方子，僅憑劉秀琴的見識，她還想不到這一步。但這也怨不得誰，他家里窮，家里人也是老粗，像劉秀琴這樣一個出自書香門第的閨秀如果真的成為他楊家的媳婦，她會瘋掉的，他不想毀了她。

“古往今來，龍配龍，鳳配鳳，蠅營蚊子配臭蟲。我們什么都對得上，就是門戶對不上。可在這個年代，門戶和背景決定我們年輕人的命運，我認命了，希望你以后有更好的生活，再見。”

楊開平說得很是灑脫，但他的心已經涼透了。見劉秀琴早已泣不成聲，他索性轉過身子背對湖面，背對她，沖她擺了擺手，說：“你會好起來的，你家里人不會害你。”爾后不敢再看她一眼，裝作挻得住的樣子撐直了腰桿將正在哭泣的女人拋之腦后。

兩個月后，劉秀琴嫁到一個家境不錯的人家，男人各方面都很優秀，她老老實實待在那男人身邊做幸福的太太。

這只鳳找到了真龍。

而楊開平只到30才結婚，娶了一個比他小五歲，名叫吳蘭姣的鄉下女人。吳蘭姣對不上楊開平的味口。語言對不上，想法對不上，生活方式也對不上。只有兩家門戶對得上而已，都是一窮二白。楊開平白天不看她，夜里不碰她，冷冷冰冰，因為他的心在那天的“止水湖”邊已經死了。

楊開平意識到自己這只蠅營配了臭蟲。

吳蘭姣三十歲生了個兒子，叫楊忠一。“楊忠一”這名字是楊開平起的，楊開平明白自己這輩子算完了，可兒子還有希望，所以取名“忠一”是讓兒子要始終如一，從一而終。他希望兒子成人后有勇氣，有恒心做自己喜歡的事，娶自己喜歡的人。這是做父親的真實想法，但是面對老婆和雙方長輩，他又給“忠一”這名字編了另外一套說法，這說法被吳蘭姣信以為真。

直到現在，吳蘭姣還常對兒子說：你老頭給你取了這個名字有三個意思,第一是“忠”義,男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要對得起朋友,對得起身邊的妻兒老小,不欺騙,不隱瞞,待人一心一意。第二是做事情要有始有“終”,不可半途而廢,如果投機取巧，坐想其成只會一事無成。第三是送“終”，做老子的死了有兒子料理后事，是人這輩子最后的風光。

楊忠一活了30年，三“忠”只做到了最后一“終”，就是給楊開平送終。在楊忠一九歲那年，楊開平與他們母子倆陰陽兩隔。

現在楊忠一對父親楊開平的印象早已模糊，只依稀記得父親好像很有才氣，是個文化人，愛呤詩，在楊忠一的腦子里“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兩句時常掛在父親嘴邊。他還記得父親在世時愛去“止水湖”那里，有一次他看到父親在湖邊喃喃自語地念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然后父親眼里濕了，他問父親為什么哭，父親說眼里進了沙子。

父親的遺相方方正正地掛在墻上，相中的父親頭發和眉毛還是黑的，只不過表情凝重，好像在思考問題。在楊忠一的記憶里，父親很少笑而且很嚴肅，現在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父親有文化；父親很窮；有文化的窮人是不可能開心的。

“老娘，明天我就30了，賺錢不多，買不起好房子讓你住。”楊忠一說，看著吳蘭姣滿頭蒼鬢，內心無不愧疚。吳蘭姣今年正好60，但是她看起來比70的老太太還老，這點楊忠一覺得自己有些責任。

吳蘭姣說：“兒，男人窮是命，但男人要有個家，有后代。”

楊忠一心想，這年頭沒錢沒房，有誰愿意嫁你？

吳蘭姣又說：“兒，我也知道現在的姑娘很挑剔，有的看人，有的看房，有的人和房子都要挑。但是娶媳婦圖的是個人好，身體好，漂亮不能當飯吃。你年紀不小了，我的年紀也大了，趁我身體還沒有大病，你要是有個孩子我還可以幫你照顧。”

楊忠一心里發酸，老娘還有多少年的壽命他不知道，但在吳蘭姣的有生之年，他應該讓她抱上孫子。這是他現在能夠做到的，不管怎樣，他想自己還是先成個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