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八歲，烏黑的頭發，烏溜溜的大眼睛，如一朵嬌小的花蕾含苞欲放。

在我小小的世界里，母親是我的依靠，仲文哥是我的保護神，她們的愛就像門前的涓涓溪流每天滋潤著我，讓我感覺自己是最幸福最富有的人。就像小鳥擁有一望無際的藍天和原野。

在我的記憶里，童年是親切、溫馨、歡樂交織的傘，無時無刻不為我遮風擋雨。八歲以前的我，不知道什么叫憂愁，什么叫煩惱。雖然生活很清苦，僅憑母親一雙靈巧的手做衣繡花過日子，但我們的生活從來不缺乏歡快的笑聲。

美麗的北固山腳下，那個小小的村子，是我童年的樂園。

破落的院墻，斑駁的門在我心里就是一副美麗的風景畫，描繪著我的快樂。然而，就在那一年，我的快樂嘎然而止，接踵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痛苦和憂郁。

那一年，寒氣來的特別早,剛剛立秋就感覺到了絲絲涼意。這樣的氣候在江南是很少有的，沒經過風寒的花草竟然一夜之間香消玉殞了。正可謂‘風凄凄，雨切切，紅顏一去惹人憐。’

那一秋，北雁南飛的時候，我卻要離開家，去一個叫《麗人坊》的教坊做一名小小的歌舞伎。

我并不知道歌舞伎意味著什么，只知道可以唱歌跳舞，還可以敲鼓彈琴。這些都是我喜歡的事情，我做夢都想有一把小小的胡琴。我以為去了教坊就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就可以天天快樂，衣食無憂。所以，母親問我愿不愿意去教坊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就是這個小小的決定，改變了我的一生，讓我跌進了痛苦的深淵，終生難以自拔。

我過生日這天，母親給我穿上了她親手做的新衣裳，默默地為我收拾東西。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朱媽媽來接我。我說不清自己是猶豫還是期待？想去教坊，又舍不得離開這家。心里很糾結。

我來到茅屋前的小河邊，跟小河道別。幾簇倔強的野菊花在風中搖曳，仿佛在說：“不能去，不能去。”

回到家，我看見了母親臉上從未有過的嚴肅和憂郁。看見了仲文哥眼角滾下了晶瑩的淚珠。仲文哥反復地問我：

“秋妹，你真的愿意去那個地方嗎？”

“那地方不好嗎？為什么這樣問？”我好奇的問。

“當然不好，非常的不好，你千萬不能去的。”仲文哥告戒我。

“為什么不好？既能唱歌又能跳舞的，怎么還不好呢？”那時，我真的好疑惑好懵懂好無知。

“不好就是不好，我給你說不清楚，反正你不能去，聽見沒有？”仲文哥搖著我的肩膀。

“可是母親說了，我去以后，家里就少一個人吃飯，你就不用出去做工掙錢，可以在家安心讀書了。過幾年就可以去考取功名了。所以，我必須得去。”我說得很干脆，但心里還是很猶豫。

“我并不想考取什么功名，我只想在家好好照顧你們，所以你不能聽伯母的。”

仲文哥的話讓母親聽見了，母親走過來，拍著仲文哥的肩膀上說：

“傻孩子，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男兒志在四方，不能只老想著這個小家。你的詩文那么好，在家里豈不浪費了？只有考取功名，才有施展才華的機會，才能有好日子過，才能為國家效力。只有你金榜題名我才死能瞑目。這些日子，為照顧我們娘倆，你已經荒廢了學業，我心里很不安，這樣下去，我怎么對得起你父母的托付？你必須答應我，安心讀書，好讓我將來對你的父母有個交代。”

母親突然一改往日的和藹，變得極其嚴肅起來，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感覺失去了什么。

仲文哥是我家的鄰居，我們兩家之間只有一道籬笆之隔，他的父母早亡，母親收留了他。他比我整整大七歲，我出生的時候他就跟我這般高了。他是看著我長大的，據母親說我第一次哭聲嚇得他驚慌失措。我的第一個微笑，第一句言語都給了他，除了母親，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如今比母親還要高了，他有自己的見解，他說：

。“我答應伯母，好好讀書，伯母你也要答應我，不讓妹妹去那個地方，伯母也少做一些活，把身體養好，好讓我將來孝敬您。”

“呵呵，好一個孝順的孩子，姐姐你好有福氣呀！，白撿了個兒子還這么有孝心。”

母親還沒來得及回答，朱媽媽一搖一擺地進來就說。

母親苦笑了一下，說：“妹妹，你總是拿我說笑話，請坐吧，秋兒沏茶來”。

這個妖里妖氣的女人就是麗人坊的朱媽媽。她是和母親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嫁給城里的一個生意人做小老婆，她回娘家經過這里，就來來我家坐坐，我和仲文哥都不喜歡她，每次她來，我們都躲開，這次我答應媽媽要去教坊了，不能得罪她，我倒了茶，低頭遞過去，小聲說：“朱媽媽請喝茶”。

“唉吆！秋兒都長這么高了，越發水靈了，長大了還不出落得國色天香，將來準嫁個有錢人家。姐姐，你就等著享榮華富貴吧。這傻小子以后就是想孝敬你都輪不上他。”朱媽媽說著指了一下仲文哥，仲文哥厭惡地扭過頭。

母親接過話說：“妹妹言重了，我們這些人哪來的福分？只要有個活路就知足了。”

“秋兒交給我，將來一定有出頭之日，喪氣話你就別說了，走吧，到我那里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將來有了出息，好好孝敬你娘”。朱媽媽說著，站起來準備走。

“伯母，秋妹不能去那種地方？”仲文哥一邊對母親說，一邊跳到我面前擋住了我。

“那種地方怎么了？教坊是學藝的，又不是賣身的，你這孩子還真多事？”

“那也是賣笑，反正不能去，秋妹，我們走！”仲文哥拉著我，往他家走。

“仲文，我已經跟朱媽媽說好了，讓秋兒跟了去，只是學唱，正好她自己也喜歡，將來或許也能混口飯吃，你就別攔阻了。”

“我說過，我能養活你們的。”仲文哥高聲說。我第一次見仲文哥這么憤怒，這么大聲的跟母親說話。

母親一臉的無奈，低下頭不說話了。朱媽媽接過話說：

“就憑你？你一個窮酸書生，能把自己養活就不錯了，還想養活別人，我看你就只會說大話。”朱媽媽的語氣激怒了仲文哥，仲文哥脫口而出：

“你狗眼看人低，我一定能！”仲文哥傲視著她。

“姐姐，你瞧瞧，這孩子怎么還罵人？我這好人還當出罪過來了，你要是做不了主，就別應承我，害我白跑一趟，還遭人嫌。”

“仲文，放開她，讓她跟朱媽媽去吧，就算我對不起她了”母親命令仲文哥說，自己卻背過了身。

朱媽媽見母親抹眼淚，齜著嘴說：

“姐姐，秋兒是跟是去享福，又不是去遭罪，瞧你們這些人，真沒見過世面，哭哭啼啼，弄得跟生離死別似地。”

母親說：“秋兒長這么大，還沒離開過這個院子，如今要去那么遠，自然舍不得，妹妹你別見笑。秋兒還真沒見過世面，去了你那兒，還望你多操心。”

“這個還用你說嗎？到了我那兒，我不會好好照顧她，放心吧，我不會讓她吃虧的。”朱媽媽還沒說完，仲文哥就搶著說：

“伯母，秋妹不能去，你不要信這個人的花言巧語，說是賣藝不賣身，去了還能由自己嗎？秋妹還小，可以跟我一樣習文賦詩，將來也會有出息的。”

“這孩子真是有娘養沒娘教，信口胡說，我怎么花言巧語了？教坊又不是青樓，怎么就不由自己了？”朱媽媽說道。

“仲文哥，我愿意去，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抓緊時間讀書，等你趕考的時候，我就回來給你送行。”

我掙脫了哥哥的手，跑到院子里，強忍著淚水說：“母親，我走了，你要記得來看我”。

母親跑上前抱住我，使勁點頭。

我看了母親一眼，她的眼里蓄滿了淚水，我狠下心轉身跑向朱媽媽的驕子，躲在驕子里哭泣。

“秋妹，你回來，你不能去”仲文哥來追我，被媽媽攔住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極力反對我去教坊，但我知道他肯定是為我好。因為他從來就是順著我，從來不違背我的意愿，他把我的生命當作自己的生命，只要我高興，他就開心。他從不計較自己的得失，從來都很剛強，這是母親灌輸給我們的做人第一要素，我從未見他哭過，再苦再累也沒抱怨過什么，可是，這一次他卻哭了，而且哭的那么的傷心，那么的無助。

走了很遠，我都不敢回頭去看，媽媽的哭聲，仲文哥的喊聲久久縈繞在我的耳邊，我第一次嘗到離別的滋味竟然如此的苦澀，如此的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