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焦檀姝考中省城一座名牌藝術學府。接到通知書這天,焦易桐破格帶女兒進了一次銀河大酒店。坐定后,凡他在外面吃到的,女兒未吃到的,他全在菜單上點了寫在便箋上。自從知道女兒在學校每頓飯只吃六角錢的大鍋菜,他硬是把煙戒掉了;每月騰出五、六拾元錢貼補女兒的生活費。檀姝答應著說,一定吃得好一點,可半年多下來,又把攢齊的三百元錢如數地交給了他,說是等考上大學添作學費。今天,他這樣做一下,是想彌補一點平日在物質生活照料方面對女兒的愧欠之情。吃完飯后,他還要帶女兒去各大商場轉轉,因為自從妻子去世后,他幾乎沒帶檀姝去過商場。女兒那雙至今尚未替換的舊皮鞋,還是三年前妻子從外地買來的呢。如今檀姝身腳長得都很快,這雙舊皮鞋實在是提不上腳后跟了。
“爸,干嗎點這么多菜呀?我們家可從來沒這樣奢侈過。”檀姝拿過便箋看著說道。
“這叫做愧欠千日,彌補一時。”焦易桐笑著對女兒說。
“爸,話不能這么說。”焦檀姝把便箋揉在手心,說,“養育之恩不在富貴榮華,而在于父母那無私愛心。爸,我心里明白,你傾盡所有,能給我的,幾乎全給我了,你又有什么愧欠呢!”
“話雖是這么說呀。”焦易桐從女兒手里拿回那張便箋,展平后遞給服務員;焦檀姝忙又搶了過來,讓服務員待會兒再來,然后兩眼親切地望著父親的臉。
“但,做為一個男人,”焦易桐接著說,“一生都不能封妻蔭子,甚至還要依靠老婆,這不能不算是一輩子的窩囊。就拿我來說吧,你媽找我的時候,因我是個窮工人,你老爺就死活不肯。說家族勢力不行的窮小子,模樣才氣再好也不行。要不是你媽那時看上我有點不俗,總以為結婚后會給她帶來好運,跟你老爺死抗了一年,這回兒有你沒你還未可知呢。可我呢,果真就像你媽罵我的一樣,不長出息。不但沒當上官發上財,反而早早得了心臟病。到你媽臨去世前,都未能給她帶來好運。有一年你媽相中了副仿金項鏈,我都鬧著沒讓她買呀!你說我是個什么東西!既不能為人夫也不能為人父。也難怪我和你媽結婚那會兒,你老爺不打發她嫁妝,只扔給她幾百塊錢,讓她找了個大頭車,夜里把她那隨身的東西偷偷運到我家,算是捏著鼻子認了這個親。從這一點來看,你老爺當初就一點沒錯。”
“什么錯呀對呀的,”檀姝往父親的茶杯中沖了點熱水,坐下說,“爸,我不想讓你再考慮這些事了。凡事都應該向前看。你培養了我這么多年,難道就沒一點成就感嗎?”
焦易桐怕說深了,壞了女兒的興致,沒再往下說。他又拿過空白便箋來讓女兒點菜他記。
焦檀姝看著菜單要了一個炒土豆絲,一個黃瓜拌豆腐,一個西紅柿雞蛋湯,就不再點了。焦易桐笑著說:“這些東西你還沒吃傷呀!這可是大酒店。光點這幾樣素菜,人家會把咱爺倆攆走的。”便推說自己要吃,硬是又點了一盤煎青魚、一盤硬炸肉。
父女倆吃完后,焦檀姝摸出兩盒香煙來遞到焦易桐眼前,說她并不希望父親徹底戒煙。
“爸,現在你一個大男人就夠寂寞了,若再不抽棵煙,等我走了后,你還不得悶煞。”說著便點了一棵遞在父親嘴上。
這時的焦易桐已經含淚了,他狠吸了幾口,用濃煙把心酸硬逼到肚底里。
又要上兩個菜,焦易桐想陪女兒逛完商場后給曲敬文帶去,好讓他也盡早分享一下檀姝考中省城學府的光榮。因為考琴時,檀姝借用的正是曲敬文的那把向陽紅。
“主要是老弟教女有方啊。檀姝功底深厚、琴技精湛,考中名牌大學那是順乎自然的事。那把琴只不過起了錦上添花的作用。老弟,難得你這輩子修來這么個稱人心愿的女兒。我若也得這么一個女兒,這輩子就什么也不求了。”
此時的曲敬文,已經是顏若渥丹、氣色爽朗。他用慈愛的目光,端詳著坐在窗臺蘭花下并著兩腿面含羞澀的焦檀姝,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意。尤其是那把向陽紅,竟然在他們伯女倆之間起了“霓裳羽衣”的妙用,這是當初他得到這把琴時做夢都沒想到的。
“敬文兄應該有這么個女兒,而我就不該有。”焦易桐也笑著說,“假如檀姝生在你這樣的家庭,那命運或許會更好。以她的天賦,完全可以考取中央一級的民族音樂學院。”
“是嗎?”曲敬文趕緊把話搶過來笑道,“你現在把檀姝送給我,也不是不可以呀!其實我內心是多么想得這樣一個女兒,可惜命里沒有。我那兩個女兒,從不跟我這點愛好沾邊。女婿給我買了這把琴來,也只是處于孝道。既使我想得到檀姝這么個干女兒,還不知老天肯湊不肯湊這個緣分給我呢?”
“老天怎么不肯湊這個緣分給你!現在的緣和份不都在這里擺著嗎,還用得著硬湊嗎?”焦易桐一把拉起焦檀姝,把她推到曲敬文跟前說,“檀姝,別負了你曲伯伯的真心實意,這個干爹你就認了吧。”
檀姝羞暈紅霞,叫了一聲:“曲……爸爸”,曲敬文臉上也飛上了一朵大紅花。
曲敬文抖著兩手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紅紙包來,遞給焦檀姝說:“閨女,從你拿了這把琴去考試那天起,我就包了這個紅紙包放在枕頭底下。沒想到,今天你連干爹我心靈深處那愿也如了。這樣看來,那就不是這一個紅紙包了。賀禮是賀禮,見面禮是見面禮,這點講究,干爹還是明白的。”
“敬文兄,得這樣一個干女兒有什么好處。日后你有錢盡管給她花吧。”焦易桐用開玩笑的口氣說,然后臉色一沉,又說,“檀姝確實是個優秀的孩子,我并不隨便夸她。但是進這樣的學府要花大錢的。唉!攤上我這樣的父親,真是優秀愁,拙劣也愁!檀姝她媽媽要是還活著,也許這也算不得是個難事。可如今……”
“如今怎么了?”曲敬文瞪直兩眼問,“我說老弟呀,俗話說:朋友遍天下,知己有幾人!何況咱又是干親家了。是不是經濟上有困難?你別的事情我不感興趣,若是檀姝上學有困難的話,這我就非管不可了。來,檀姝,告訴干爹,今年上大學的費用是多少,干爹我給你出。”
焦檀姝繃緊嘴唇沒有出聲,只拿眼斜睨父親的臉;焦易桐迭忙又改換了笑臉說:“哎呀,敬文兄!我只是拿這話說說而已。沒想到,你這剛當了不到一天的干爹,竟然認起真來了。事情沒那么嚴重,我費一下心力,總能讓你干女兒安安穩穩上好這個大學。一旦湊不過手來,我也絕不會跟你客氣。”
正說著,大云和朱籟聲來了。一進門兩人便笑鬧著要焦易桐為女兒擺上幾桌,請一請親朋好友,左鄰右舍,說現如今都興這個。說著兩人各拿出一個紅紙包來,說檀姝金榜有名,當叔伯的理應略表寸心。焦檀姝不敢接,焦易桐拿過來遞給女兒說:“權且收了吧,這都是你叔伯們的一片心意。將來你要用更優異的成績回報你叔伯們。”說著便打開琴盒,拿出那把向陽紅遞給檀姝,“你這些叔伯都是很懂音樂的,今天你就把考試拉的段子再拉一遍,好讓你這些內行叔伯們脂批金評一下。”
焦檀姝靦腆地持琴坐了,說了聲:“各位叔伯請指教。”然后開弓舒指,完整地拉了一首《豫北舒事曲》,隨后又拉一首《蘭花花》。
焦檀姝已經把曲子拉完了,曲敬文還把眼珠子一動不動地停在那把琴上,大云和朱籟聲也都看著那把琴呆成木雞。直到檀姝把琴放回琴盒,三人才慢慢收回目光,互相對視著微笑起來。
看完檀姝拉琴,曲敬文內心非常滿足。這是他們第一次聽檀姝拉琴。在他們看來,檀姝的琴技,無論是音準節奏,還是情感色彩,都大大超出了他們以前的想像。
晚上回到家,待檀姝睡下后,焦易桐拿出那幾個紅紙包來。全都拆開,見曲敬文的兩個紅包里各包了500包;朱籟聲包了100元;大云竟包了1000元。
檀姝開學的前幾天,焦易桐在外面一家酒店擺了幾桌酒席。親朋好友及認為是大致夠意思的左鄰右舍,該請的他都請到了。他還特意邀請一些民樂界的琴友和京劇界的戲友。就是沒請銀河村的領導。
這天上午,焦易桐在宴席大廳正和主持人籌劃商量宴席的安排,一抬頭見大云和朱籟聲先到來了。他微笑著迎了上去,忽然又見他倆身后跟來了孫啟韻,便也無不歡喜地上前握了手。
大云把焦易桐拉到一旁,悄聲解釋說,這孫啟韻是他倆在赴宴的路上碰上的。孫啟韻問明情況后非要跟著一塊來不可。說這樣的露臉場合,沒他孫啟韻在是不像話的,焦易桐聽后,淡然一笑,說既然都是愛好音樂的,能來就歡迎。
家宴正式開席之前,主持人按事先擬好的節目順序,首先讓檀姝和滿雨齊奏了一首《賽馬》。然后由焦易桐領著一支現場組合的民樂隊,為一個青年婦女伴奏了《洪湖赤衛隊》韓英的一段唱腔。孫啟韻摸著他那捆笛子手腳發癢,好幾次都想硬羼合進樂隊,見朱籟聲一直不下場,只好硬忍耐著發恨。
最后是京劇界戲友演唱《杜鵑山》柯湘《無產者》那一段唱。樂隊換上了文武場,三大件后面保留了焦易桐、大云和兩把民二胡。朱籟聲因不熟悉這段唱,便退了下來。孫啟韻說了聲:“我來。”便拆開那捆笛子上了場。
演唱者是位中年婦女。她特意留了柯湘頭;外套一脫,上身露出扎緊皮帶的小方格褂,脖子上掛一條印有五星的白毛巾。她昂首挺胸、精神凜然,大有一副“且把刑場變戰場”,“生命不息斗志旺”的架勢。武場一陣緊鑼密鼓以后,三大件齊音迸豆般地奏響了過門。隨即,那“柯湘”便雄鷹展翅,放開了高亢明亮的音喉。
“柯湘”唱完“胸臆間浩氣昂揚”后,樂隊開始變調。《國際歌》的旋律沉穩而凝重;孫啟韻那手指忙亂起來了,一時不知按那個音孔為是。身旁的人告訴他,旋律已經變成D調了,他這才去扒拉腳旁的那堆笛子。好容易把那只D調的笛子找出來,剛放到嘴邊,便又合不上樂了。旁邊的人又告訴他,又轉成G調了,他只好又去找原先吹的那只笛子。整段唱腔前后共轉了四次調,他就把那堆笛子CDEFGAB全搗騰了個遍。末了,唱腔一伴奏完,整個文武場的人都對他怒目而視。“柯湘”下場前特意狠白了他幾眼。孫啟韻把臉一厚,皮笑著說:“嘿嘿。沒料到,初次合作,咱們合奏的效果竟如此見好。”
“是呀,沒你這個‘二六’,樂隊效果確實到不了今天這樣!”鼓師用鼓槌指著孫啟韻的臉說。
焦易桐見事不諧,忙起身招呼大家入席。他把孫啟韻招呼到大云、滿樓風那一席上;然后便走到京劇界那一席上,悄聲問那鼓師:“什么叫二六?”鼓師反問到:“你指板式還是指人?”焦易桐說:“都問。”鼓師回答到:“二六做為一種板式,原稱為二流,來源于一板流水。而后又有了一板一眼的流水,就成了二流水。流與六是諧音字,再加上六字調是西皮正宮調,所以二六就成為戲曲中,介于一板流水和原板之間的一種板式了,主要是用于人物對話式的唱腔;我們用它來指人,意思就是說,這人不是正路貨。”
焦易桐聽了點了點頭,然后走到大云他們那桌席上坐下。
孫啟韻原本想最后亮一段胸腔共鳴,見大家都入了席,只好作罷。但他心底仍舊發癢,總覺得自己的臉沒有露盡,于是又“之乎者也”地開了話匣子。幾句話沒說著,見滿樓風瞪著怪眼要打他,便只好住了口,心里念出一句不今不古的詞來:貴人不語,沉默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