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焦易桐出院后，不久曲敬文也出院了。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上心頭毛病多。曲敬文的精神爽快直接來自于他結(jié)交了焦易桐。他不僅認為這是一件喜事，而且大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受。說來也怪，這么多年胸悶心絞痛的病竟沒有了。經(jīng)復(fù)查，健康狀況大為好轉(zhuǎn)。所以他沒和家人商量就主動和醫(yī)院打了招呼，辦好手續(xù)出院了。

這天上午，焦易桐服了藥后坐在椅子上拉琴，突然接到曲敬文的電話，約他一同去銀河村的柳園選擇一處地方，說是已經(jīng)與銀河村領(lǐng)導(dǎo)談妥，由曲敬文撐頭準(zhǔn)備在柳園里辦一個民樂活動室，其宗旨除了冠冕堂皇地說弘揚民族音樂外，主要是弄間閑房組織幾個人訓(xùn)練一支小民樂隊，好為村里的老年合唱團伴奏服務(wù)。焦易桐來到柳園陪著曲敬文轉(zhuǎn)了好幾處地方，最后在靠近養(yǎng)魚池東邊選定了兩間閑房。這兩間閑房原是一個旱冰場的買票房，因滑旱冰早已不成為時尚，改跳交誼舞也不很受人青睞，故曾一度閑置荒涼。今見曲敬文改作民樂活動室，村委領(lǐng)導(dǎo)自然欣然同意。下午曲敬文又約了大云和朱籟聲來看了一下，四人商定后，曲敬文出資購置了些茶杯暖瓶桌椅譜臺之類的東西，最后定好下一個星期天早晨八點正式開業(yè)活動。大云和朱籟聲又在柳園附近張貼了幾張海報，預(yù)報屆時將有精彩的文藝節(jié)目獻上。

星期天一早，自然是四位琴友先到。曲敬文把昨晚寫好的一副對聯(lián)貼到活動室門邊；大云和朱籟聲在活動室迎門養(yǎng)魚池護欄邊柳蔭下一塊平土地上擺設(shè)桌椅茶杯，以應(yīng)付村委各級領(lǐng)導(dǎo)就位講話；焦易桐則在活動室門前擺設(shè)座椅譜臺，以應(yīng)付為村老年合唱團伴奏。

忙忙活活之中，已有幾位老人、婦女帶了孩子來占地方看節(jié)目了。隨著陸陸續(xù)續(xù)的來人中，曲敬文看見一個人，一手提著酒瓶，一手拿著一大根火腿腸，步履踉蹌地晃了過來，一腚蹲在主席臺的椅子上，瞪著兩眼在那里亂瞅人。

“那個人是誰呀？這么沒有教養(yǎng)！”曲敬文拍了一下焦易桐，指著那人問。

焦易桐抬頭朝那人望了一下，說：“晦氣！這樣的儒雅場面，怎么就招了這個無賴來了！”

“無賴？哪里來的無賴？”大云也看見了，走過來正聽見焦易桐說，便問道。

“這個人是和我打?qū)﹂T的一個鄰居，外號叫滿賴?！苯挂淄┮娭旎[聲也湊過來蹲下聽，便放低聲音說，“他大名叫滿樓風(fēng)，是咱們當(dāng)?shù)赜忻馁嚻ぁＨ缃駥？框?qū)民動土，為挖土方搞房地產(chǎn)的打前陣過日子。這家伙走到哪里，哪里都要遭到一場山洪，所以沒人敢惹乎他。我跟他一個樓洞里住，平時上下樓碰面也只是點點頭，側(cè)一下身子過去，從沒深談過。見他喝大發(fā)了的時候，我還再退回去呢?！?

“這人就是滿賴呀！”朱籟聲站起身超那人望了幾眼又蹲下說，“今日我好歹見到這個人了。平時聽人說，這個人如何兇，如何猛，亡命起來多少人也敢拼命。所以我就想，這個滿賴一定是個多么魁梧雄壯的人，沒想到卻是這么個小身量的醉漢?！?

“別看這家伙身量小，辦出事來卻大的驚人?！苯挂淄┯终f，“去年夏天有個村莊要開發(fā)，遇到一戶人家，只剩自己一戶，死也不遷，影響了挖土方的人掙錢，這家伙深更半夜就給這戶人家灌滿了水，第二天這戶人家就搬了?！?

“哦，對了老曲。這事好像咱倆也聽說過。”大云碰了一下曲敬文的胳膊說，“焦老弟說的這戶被灌了水的人家，不就是曾到醫(yī)院看你的那家親戚嗎？”

曲敬文點了點頭，沒做聲。

“這家伙是去年春天離婚的”，焦易桐又說，“他媳婦給他撇下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一裂翅跟人去了南方。去年因為給人家里灌水的事，被局里縛進去待了一段時間。那孩子放學(xué)回到家沒人照顧，我就讓他和檀姝一塊吃飯。那孩子名叫滿雨，上小學(xué)三年級，到是蠻懂事，不像他爹，吃完飯知道學(xué)習(xí)，聽檀姝在另一間房里練琴也不去打擾。突然有天晚上要檀姝把琴給他要自己拉幾弓。沒想到這孩子的音樂天賦極高，剛向檀姝領(lǐng)教會了音階，他就拉出了《世上只有媽媽好》，而且還極動感情的，兩眼漲著淚水。滿賴被局里放出來后摔給我壹仟塊錢，說，‘桐哥，知道你也不容易，這點小錢全當(dāng)滿雨的飯費，你若不收下，我就不走了?！?dāng)時這錢我怎敢收，靈機一動，對他說，‘用這錢給滿雨買把二胡吧，這段時間受他檀姝姐的影響也迷戀上琴了。再說我看這孩子也是塊料，花點錢，給孩子向這一方面投點資也很有必要?！瘽M賴聽了，眼睛亮了一下，說‘難怪我回來后這孩子不好好吃飯呢，臉色總那么難看，原來他是為了這個。昨晚見他愣愣的，跟他說話也不理，一會兒又打開陽臺窗子探出身子往外聽。桐哥，你說這孩子怎么變得這么孤僻，早開口說買把琴玩不就得了么！’我說，‘這孩子好像被你打罵怕了，有點要求也不敢隨便向你開口。我說兄弟，教育孩子可不能像你在外面做事一樣?！f，‘桐哥，你不知道，這孩子親隨他媽，單有一點像我就好了，我懷疑這孩子……’他說到這里停了口沒再往下說，然后用一種信任的眼光看了我一下，挺起胸脯一伸大拇指又說，‘桐哥你說，買把什么樣的琴吧，有兩仟的咱不買壹仟的；有一萬的咱不買九仟的。’于是我就勸他買把仟數(shù)塊錢的琴，說，‘等孩子將來有了出息，不怕你的錢沒處花?！瘡哪且院?，這家伙見了我客氣，滿雨見了我敬重，晚飯后爺倆時常到我房里來；有時候滿雨也自己過來找檀姝切磋琴藝。至今還不到一年工夫，那孩子就已經(jīng)能拉四級曲了，《賽馬》拉得比檀姝的一個同學(xué)還好呢。”

“強師出高徒么，這孩子得益于焦兄的精心指導(dǎo)了”，朱籟聲笑著說，“要不是和這樣的無賴打?qū)﹂T，我想焦兄也難屈尊駕?！?

“這也是緣分，我想易桐老弟更多的是在乎那孩子，不是懼怕這樣的無賴?！鼻次囊残χf。

“怎看得出？”大云笑臉上藏著一絲詭秘，把頭一低，說。

“知我者，敬文兄也。”說完，焦易桐走向主席臺。

三人看見焦易桐走到滿賴跟前，附耳低語一番，那無賴竟提著空酒瓶離去了。

“今天要不是老弟你，這場戲我看可就熱鬧大了?！苯挂淄┳呋貋砗螅笤泼鎺е⒁?，首先奉承了幾句。

時間將近九點的時候，銀河村里的老年合唱團排著整齊的隊伍來了。老男人們用青褲扎著雪白的襯衣，锃亮的皮鞋映著火紅的領(lǐng)帶，個個顯得意氣風(fēng)發(fā)、精神抖擻；列對在前的老女人們?nèi)及仔厝埂⑼恐ǚ?，頭上戴著一朵絹花。村委書記鄭京仁和主任胡音來，招著手，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曲敬文忙迎上去，同二位領(lǐng)導(dǎo)握過手后又指著周圍比劃了一番。胡音來掐腰仰頭審視了一番活動室門邊的對聯(lián)，點了點頭后，陪鄭書記去主席臺上就了座。曲敬文被招呼過去坐在了鄭京仁的左側(cè)；一個白面書生模樣的男青年拿起話筒喂喂了幾聲。鄭京仁對著話筒說了幾句賀詞后把話筒推給了胡音來。胡音來聲音很大，一咋呼都把圍觀的聲音震住了。十多分鐘以后，喧嘈聲又震住了胡音來。他“嘖嘖”兩聲后把話筒移向曲敬文。

“那么，節(jié)目就開始吧?！?

說完，曲敬文立即走向樂隊的一個空位。焦易桐把定好弦的中胡遞給曲敬文后，向主持節(jié)目的老女人點了一下頭；老女人便用裝嫩的嗓音報了目。焦易桐做了一下提示后，歡快的《賽馬》旋律便從揚聲器中瀉了出來。

然后是合唱團合唱《走進新時代》。老男老女們剛前后排列整齊，胡音來就下主席臺走了過來，說今天他要親自指揮合唱。平時負責(zé)指揮的老女人只好歸到隊邊上。胡音來在心里念誦了幾下，一時竟想不起這首歌的旋律來了，已經(jīng)抬起來的兩臂只好又垂了下來。他也不看一眼樂隊，只在那里暗自發(fā)急。焦易桐一看，來了個離巴頭，也不好說什么，一帶弓便奏起了過門，隨后老男老女們便嗡嗡嚶嚶唱了起來。胡音來也不示弱，大張著兩臂，上下左右來回劃??；樂隊四人只好急出一身臭汗。

剛一唱完，老男老女們就被自己相互埋怨和責(zé)怪的喧嚷聲裹得誰也聽不見誰在說什么。前排中間，一個又小又瘦的老女人轉(zhuǎn)回身去，一巴掌打在身后一個又大又胖的老女人脖子上，這個胖女人便抹著眼角嗚嗚咽咽哭了起來；瘦老女人大聲嚷著：是胖老女人從后面先拍了她的頭頂，嫌她聲大唱錯了音，攪得大伙也跟著唱離了譜，她才不得不轉(zhuǎn)身回擊。胡音來雷鳴般大吼一口把吵鬧聲震住了，指著前面的瘦老女人說：“你覺得你唱得很好是不是？我還就是不認這個邪。你唱得好，你到后面去；后面那個唱得不好的，到前頭來?！?

瘦老女人撅起嘴，只好到后排跟胖女人換了位置。

六位老男合唱起了《小白楊》，樂隊伴奏著；焦易桐抬了抬頭，忽然看見主席臺前，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蹲立在那兒。那東西，黑亮的絨毛團團著像只大黑熊，正半吐著紅舌兩眼洶洶地注視著自己呢；一個留青蘿卜頭的中年漢子，用一條粗鏈子牽著它，也向樂隊這邊直望。周圍的觀眾一見來這么一個大東西，有害怕躲遠了的；也有不怕湊近觀賞的。鄭京仁每伸過桌子摸一下它的頭，胡音來都要跟著效仿一次。

焦易桐的伴奏激情，被他看到的這一場景削弱了下來。整個樂隊開始渙散，樂隊節(jié)奏成了灘爛泥。

正當(dāng)六位老男尖著硬嗓喊到最后一句“保邊疆”時，那團黑東西也仰起頭朝天“嗚嗚”了起來。隨后不難看清，鄭京仁和胡音來臉上同時浮出了不同的笑容。

最后，合唱團以《長江之歌》作了結(jié)束。領(lǐng)唱的老男老女老是不等過門奏完就張嘴，焦易桐領(lǐng)著樂隊只好去攆他倆的舌頭。

好歹應(yīng)付完事，焦易桐抹著額頭上的汗長吁了一口氣。樂隊四人相互遞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眼色。曲敬文搖了搖頭，擺了擺手。

眾人散去之后。四位琴友開始往活動室內(nèi)收拾桌椅琴臺。只見一個人久久不肯離去，站在門前仰著頭看對聯(lián)。曲敬文問道：“老師貴姓大名，看來也很熱愛文藝?！?

“豈止熱愛，簡直癡迷！”那人說著，一步跨進活動室，把拎著的一個藍帆布敞口書包往椅子上一放，坐到另一張椅子上翹起二郎腿。隨即，那書包口往下一耷拉，露出長短不一七支竹笛和幾本薄書來。

“鄙人賤姓孫，名啟韻。舍下就在這柳園附近，晚上常來練練胸腔、吹吹小調(diào)。不知剛才那位拉首席二胡的老師尊姓大名，現(xiàn)司職何處？二胡拉得還有些意思，就是空弦用得太多。專業(yè)要求，二胡是禁用空弦的。而且感情色彩拉得也不夠濃厚；抑揚頓挫、剛?cè)岵?，處理也不夠明顯，至于那輕重緩急，就更不用說了?！?

曲敬文一聽，話不入耳。原本想招呼過焦易桐介紹一番的念頭，立刻就拋向了九天云外。他話鋒一轉(zhuǎn)，又問：“看來孫老師精于弦樂，只懂而不會。那么你即懂又會的拿手專長是什么？”

“胸腔共鳴男中音，這是我的專業(yè)。平時也兼吹點小調(diào)?！?

“既然如此，孫老師為何不參加銀河村老年合唱團干個領(lǐng)唱？像你這樣的專業(yè)水平游離于合唱團之外，豈不可惜？”

“老兄啊，豈不聞‘鳳凰不落烏鴉之群’。這幫人年紀高素質(zhì)低，他們給我當(dāng)學(xué)生，我都沒法教，我怎么能跟他們瞎摻和呢?！?

孫啟韻說著，從布包里拿出那七支竹笛來，往桌子上一擺：“看見了吧老兄，我吹笛子，CDEFGAB七個調(diào)都要用的。不像有些人只吹一支笛子而不懂得變調(diào)，什么叫專業(yè)和業(yè)余之別？這就是專業(yè)和業(yè)余之別?！闭f著便用一根紅綢繩把七支竹笛一捆，立在桌子上；又從布包里找出一本《聲樂基本知識》，打開指著一段文字說：“人家書上明明寫著，發(fā)聲要用胸腔共鳴。合唱團那幫老男老女們，他們懂嗎？”

曲敬文把另外三本薄書也拿起來看，見一本是《怎樣識簡譜》，一本是《怎樣識五線譜》，再一本是《古漢語常識》。

孫啟韻站起身來，搖頭晃腦唱道：“莊子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然后，一邊收拾布包一邊又說，“你們貼的海報我早就看到了，所以今天來得特別早。你們那一切布置，我看得一清二楚。那幫老男老女列隊的時候好像沒工夫見我似的。我只好走過去，對隊邊一個胖女人說，‘你們沒看見我來了嗎？’你猜她怎么說，她竟然指著我的鼻子說，‘你是誰呀？’你們看看，他們竟連我孫啟韻都不知道！真是一幫坎井之蛙，坎井之蛙呀！”說完，孫啟韻拍著兩手搖了搖頭。

“是啊，休笑世人癡，由來同一夢?！贝笤颇筒蛔⌒宰?，湊過來說：“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抡f他們，就是我乍一看到孫老師那一捆笛子，還以為是只笙呢。想必孫老師過去是個吹笙的吧！”

“孫老師是用胸腔共鳴吹笙。”朱籟聲也笑著湊上一句。

大家都笑了起來。孫啟韻聽出話里有話，笑中藏譏，心里開始不安起來。正在尷尬，忽聽得門外有人喊他，便乘機走出門來。

曲敬文跟出門來，見是同排樓的鄰居，外號叫“畫眉舌頭”的女人，把孫啟韻拽到一棵老柳樹下唧唧咕咕、眉飛色舞一番，便一縮身退進門來。

“真是啥人玩啥鳥，武大郎玩夜貓?！贝笤埔舱J得那女人，便向曲敬文笑道，“表妹又找表哥了，看來這女人又攬到活兒了?！?

“這女人盡胡來?！鼻次谋亲永锖吡艘幌抡f，“今冬天，我們同排樓的一個老太太死了，她硬要人家的兒子，請幾個吹嗩吶的人來給老太太發(fā)喪。還沒等到出殯，人家就把她招呼來的幾個吹手轟出了門。原來那老太太的兒子是個票友，懂得各種曲牌。一聽那幾個吹手來到一站，吹的竟是《洞房贊》，便氣得渾身發(fā)顫，把她罵了個狗血噴頭。她們不汲取教訓(xùn)，喪事喜事照樣胡摻和，今天不知她又要胡弄什么人家了?！鼻次年幭履榿恚铝艘豢跉猓哿艘幌虑靶?，又說，“嗨！折騰了一上午，沒想到就接連生了三場氣！”然后晃了一下門鑰匙，示意要鎖門。

焦易桐一直沒有說話。今天的舉動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在開玩笑。但他還是在意著曲敬文的面子，心里明白，老曲也是想著往好處去辦；但事情往往逆人所愿。老曲生的第一場氣是看見了滿樓風(fēng)；第二場氣是因為胡音來的亂攪和；這第三場氣就是又碰上一個自命不凡的孫啟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