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已至，朔風乍起，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病臥床頭的人讓自己融入那冷冷的氣息中，她知道她等的人終于來了……

安靜地說：“我知這事是得了你的幫助，所以要謝你。”說到此時，想要再說下去，無奈身疲力軟，已是痛楚難當、氣息奄奄了。

“哪件事？你送信與我，讓我去做一件于己無利的事？這件？”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有些勉強。可他畢竟是與我有收養之恩，既然瘋了，也算償還了自己做下的孽債，你我都不要再提那些恩恩怨怨，可好？”

“說到底，他也是我父親——你當時可是抱著這樣的心思來試探我的？”黑暗中笑聲漸起。

“沒想到你會這樣想……你幫忙向紫玉王爺求情放了他，我很高興。”回以清淺笑意，沒想到牽動了傷口，疼得縮成一團，“我這樣趴著是不是很難看？”

沒想到她會問這么一句，他頓了頓，決定說實話：“太難看了，像只跌落的風箏，誒——你要再撲騰幾下就更像了——”

“你別想欺負我，等我好了，絕饒不過你——”

“你還想見我？……故意讓伽兒傷了你，你是何居心？你還想見我，我卻未必愿意見你……”語氣是溫婉的。

青嵐愕然。看來是沒希望回到從前了……

“我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如果不是自己吞噬別人，就是自己被這個世界拋棄，自我家破人亡以來，從未有人正眼看過我們，我總是很孤單，只有青竹才是我的伙伴。當我還是個孩子時，就因此被譏笑，被排斥。因為我們是無家可歸的流浪兒，我們躲躲藏藏，過了十幾年，隱姓埋名也只不過是想獲得過平常人所過的生活……我一直為這個目標努力著。如今，我贏得這個權利了，對不對？”她虛弱地笑一笑。

“你贏得這個權利，這是沒有疑問的。現在你正好抓到它，你花了許多年去算計，但……你快樂嗎？”

“你和我是不同的。你分明是看不起我……”她想，她希望這個高傲理智的男人能出去，讓她靜一靜。可她一方面又需要有個人能傾聽她的話語。“我現在有了這個機會，你能問我是不是要它嗎？你問得一點道理都沒有。為什么你不干脆問我要不要活著？”她瞥了一眼他凝重的表情。

“我們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你活在恐懼中。”秦佚鳴直視著，“這是為什么你總是佯裝堅強的原因，對不對？”他太了解那種感覺了，它就像一股寒氣爬上他的心頭。記憶的碎片割得他流血。他小時候在秦客軒中——事實上是，他被母親拋棄在那里了，然后他自己長大，自己吃飯，自己學習技藝，他說服自己，被母親排斥也沒什么，他和軒子里其他孩子一樣是孤兒了，孤兒就要自強，因此他只好轉而內求，直到受到軒主的賞識，他尋求到他的夢想的陪伴——一把手術刀。便足以改造一個人的后半生，哪怕前半生再怎么不堪，也能經他篡改而獲得再次嘗試的機會。日復一日的催眠和麻痹，他可以忽視一切，不過是時間，慢慢習慣就好，但太孤單了……他尋到他的母親，沒想到這個雪國女子來無影去無蹤，竟在謀劃一場巨大的報復，牽連了許多熟人……

他記得他問過母親：“為什么你會花如此長的時間，只為讓一個人痛不欲生？為什么你要將他們帶大？而且看些人被你玩弄于掌心之中！卻不給他們解脫。”

他母親回答：“如果有一天我斬斷手中的風箏線，你以為他們就會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中，安逸地過活？他們只是憑依著我的這個借口，光明正大地復仇而已，各取所需罷了……”她總是譏笑他。她從來不提他的父親，卻將他的惡劣根深蒂于他的腦中。所以，算起來，他也是她復仇計劃中的一員，并且她無意識地實施了這個計劃。他將他的父親送入大牢，然后又在他瘋癲之后將他放出去，擾亂了整個羅府——可是羅府卻沒有垮掉，它背后的勢力依然龐大，而這個操縱者有可能就是名不見經傳的青嵐。她啟動各方面勢力暗中減輕羅致明的罪狀，并且給秦客軒施以壓力，為此他差點失了幾員大將，就算那封求情信給足了他面子。但他還是決定順水推舟給個人情。

青嵐沒有回答，秦佚鳴挖得太深了。佯裝堅強……。

“你會不會又像小時候一樣恐懼孤單呢？你不怕這個諾大的羅府只有你自己一個人嗎，青嵐？”秦佚鳴的聲音繼續響起，就像冬天里的冰凌一樣，扎進對方心中。

“這是我應得的……至于羅伽……我弄得她家破人亡，我感到很抱歉……”為什么他一直激我？青嵐氣憤地想。

“我不是故意讓你難過。我又要舊事重提了。”他頓了頓，“你早知道她是追殺你們的黑衣人了吧。”仿佛他口中的她并不是他的未婚妻。

“你不也知道？……那是她的任務……是羅老爺讓她那么做的。”她轉了一個彎子，“可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她也得了她應得的，你去把她找回來吧，帶回去好好過日子。”

“你果真是這么想的？”

“嗯。”

“恐怕不是，都這一出了，你還想我跟她好好過下去？不過你放心，我會把她找到，送回來——你來照顧她——必須。”

“你這是在報復我么？”咬牙切齒的聲音。恨他的理智，也恨他的鎮定。

“我相信你能做好，更何況，我要離開這里了。”

“為什么？！”

“你不是很能猜透我的心思么？”

“你會呆在魅香樓么？或是……”急切地替他找答案。

“魅香樓是我開的不錯，可你也不用這樣損我……”再次輕笑出聲。知她所想。

“呃，好吧，祝你好運。”她輕快地回答，好似真的放下了一切。他們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他們都愿意放下，不再去過問。

到底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呢？

“只是我們必須確定…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也請你放下仇恨，好好照顧羅伽。”他走到活門又轉頭說：“對不起，青嵐。”然后走了出去。

青嵐半昏迷地躺著，她想起在秦客軒的那些日子，內心如此苦楚，回憶卻如此溫馨。但她更驚異地發現她竟能回憶起每個細節來。在這無邊際的空寂中，他充滿了對那些人的懷念，對殷伶，對日遲，對暗雨，還有對秦佚鳴的回憶，一個接一個地，她無法操控她腦中的閃動的畫面，一幕一幕，直到最后她被羅伽的笑罵弄痛了她的眼睛，她看不見任何光明，又孤單又冰冷，被這像石洞一般漆黑的空間包圍。她突然覺得她在往下掉，掉向一個無邊際的黑暗世界。

她爬到躺椅，緊緊地抓著，呼吸壓迫著她的喉嚨。她感覺一種瘋狂，無理智的恐懼。

夢里只有這些廣大的空寂和隱藏的、折磨人的——孤單！沒有獲得權力的榮耀和得意。“他走了……”她喃喃道，床上那虛弱的個體傳來弱小的聲音：“都是騙人的，全部都是——這是個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