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在一個陽光晝暖的清晨離開的，他似乎及早預料到了自己的歸期，早早命下人將藤椅推到別院的廊檐下，他那樣心滿意足的睡了過去，甚至不等我的一碗清粥。

我曾來不曾給父親煲過一次粥，而那個他離開的清晨，我特意起了大早兒，拒絕春香以及廚娘的幫助，我是喜歡煲粥的，可以是很美味兒，想著用這樣一碗親手所煲的粥，希望可以與父親因母親的身份所產生的罅隙，能夠盡釋前嫌。

青花瓷碗摔碎在石階上，悲切的聲音驚醒了沉睡中的沈園。

照父親臨終遺愿，喪葬一切從簡。三娘悄悄遣散了上房的丫頭，只留幾個打雜的以及身輕力壯的長工。

此前，沈家品玉軒的貿易被朱凌霄以旁門左路收納，慕年大哥因父親病重而無暇顧及之時，朱凌霄背地里高價挖走雕刻師傅，自行推出金鑲玉模本，搶走了原本與沈家合作的多張訂貨單。

三姨娘聽不到外面關于沈家沒落的任何消息，聰慧如她，沈園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節(jié)儉，總會讓她有所意識。父親愛了她一輩子，敬了她一輩子，直至臨終，他病重，她日日在佛像面前誦經，一日三時的湯藥未曾假他人之手，哪怕纖白的手面被湯藥鍋子中的熱氣燙至紅腫。她終究是有愛的，只不過清高的性子，太過純粹，容不得她的愛情摻雜一絲瑕疵，多年以后，當我離家去國，再也回不去舊日能夠給與我庇護的沈園之時，才猛然恍悟，愛了一個人，不論他變得如何不堪，如何輕慢了自己，始終走不掉，逃不開，不能在一起，也定要日日守著他，固留執(zhí)念，畫地為牢。

四姨娘依舊躲在房里，吸食煙葉，煙壺嘴子咂的叭叭響,她似乎一點兒不擔憂，以后她將要面對的生活會變得如何。她眼里的好女婿奪走了沈家的東西，還要假意惺惺前來吊唁，做作的姿態(tài)禁不住令人作嘔。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那樣隱忍，看著他與他們出現在父親的葬禮，只能僵硬著身子接受造成父親去世的罪魁禍首的慰問，在所有或遠或近的族人面前，在大哥失聲痛哭之時，我看見了他臂彎里掛著那個女子的紅酥手，經過漫長的青石板徑，女子窈窕，男子高挑，睥睨的走過，來到大哥面前，那樣淡然微藏的勝利之姿。

“請節(jié)哀順變！”

為了胸廓內努力壓制的情緒不在父親的葬禮上洶涌，我只能低垂下頭，不去看，不去聽，只希望這樣漫長的儀式可以快些結束。也正是這一低頭，才發(fā)現大哥素白長衫袖口微微顫抖著，緊緊攥著的拳頭，蒼白了指節(jié)。

“那是李染，她就是你哥哥惦念在心中長達六年之久的女人。聽說她是在慕年留洋之后嫁了的人，只是沒想會這般造化弄人。”若不是那晚西倉著火，若不是顧璟萊的一些話，我不會知道哥哥的一生情緣同樣被旁人所掌控。

心底忽然一陣緊縮，隱隱的痛起來，鬼使神差的抬頭。

哥哥的眼神與李染交錯，仿佛像他們當年不得不離開彼此那樣決然。而那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一身不怒自威的戎裝，他似乎是察覺到我忽然的瞪視，意味深長的直視，心底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倏忽碎裂。一個儈子手，憑什么擁有這樣坦然的目光，憑什么呢？

世界在這一刻放佛全亂了，有情人被亂點鴛鴦譜，端厚的人不得下場。

然，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會把我的隱忍逼至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