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櫻吹雪(二)
- 尋找夜鶯
- 濯木
- 5418字
- 2011-10-18 12:49:02
宮揚就這樣帶著阮櫻去到了那個有著最美麗的櫻花的國度。那些年,日本并不像今天這樣高度現代化,但仍然比國內發達很多。而早年引入的日本電視劇,讓國內很多人都對這個浪漫的國家充滿了向往,宮揚和阮櫻也不例外。但是,在到了日本之后,宮揚卻發現,生活遠沒有他想的那么容易。家里每月寄來的生活費只夠他一個人用,除去學費和書費的開支后,手頭的錢根本無法支撐兩個人的生活。日本的物價極高,而由于要照顧阮櫻,宮揚不能住在學生宿舍,只能在校外租房。很快,兩人就陷入了窘迫的境地。宮揚只得打了兩份工,每天清晨5點就要出門,半工半讀。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是宮揚一生中最艱苦的時期,對于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富貴人家少爺來說,這樣的勞累多少有些吃不消。然而,每天出門時有阮櫻的溫言軟語相送,回來時有她的如花笑顏相迎,宮揚心中還是覺得很甜蜜。
其實,他和阮櫻的關系有些奇怪,說到底,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戀人。阮櫻很依賴和關心他,但對她來說,他好像更像一個一起長大的兄長,而非未婚夫。可是每天忙于生計的宮揚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將阮櫻當成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守護著,希望在自己出人頭地的那天,能夠娶她為妻。
“后來呢?”夜鶯聽得入迷。
宮揚點燃一支煙,“后來她就遇見了你父親。他們相愛了。”
那個冬天的東京很冷,創下了近年來的最低氣溫。宮揚與幾個高年級的學長一同組成了課題小組,研究日本近代文學。那時臨近期末,忙得厲害,宮揚甚至沒有時間回家,整天寄宿在同學宿舍。一天,阮櫻來到學校給他送換洗衣物。下課后,宮揚匆匆跑到與她約定的校道。
久違的太陽懸掛在清晨湛藍的天空中,阮櫻身著一件白色的皮襖,正站在一棵白梅樹下與石田交談。石田是與宮揚一起做課題的學長之一。當宮揚忙不過來照顧阮櫻時,他便會拜托住在附近的石田順便去看望她。
宮揚看著遠處說笑著的兩人。不知什么時候,他們已經變得如此熟絡。陽光下,阮櫻皎潔的面孔仿佛冰雕玉琢。她笑得如此燦爛而開懷,而宮揚一度以為,這樣的笑容只屬于自己。石田溫柔地看著她,英俊的眉眼間流淌著愛慕之情。微風之中,白梅花簌簌落下,有如落雪。石田伸出手,從阮櫻的發間摘下一片花瓣。阮櫻的表情有些羞赧,但并未避開。
那竟是一幅無比美好的畫面。
這時,石田看到了不遠處的宮揚,于是笑著向他走來:“我在這里碰巧遇到了櫻。快過去吧,她已經等你很久了。”
宮揚走到阮櫻面前,可她卻默默望著石田的背影而渾然不覺他的到來。“你們什么時候這么熟了?”宮揚終于忍不住問道。
阮櫻一驚,回過神來,面龐上浮起一抹淺笑:“石田前輩是一個很好的人。你不在的這段日子里,他每天都會順路過來看我,幫我買菜做飯,收拾屋子,還教我日語。”
此時的她已經不像之前那樣依賴宮揚。宮揚感覺到,阮櫻似乎已經漸漸習慣了自己在她生活中的缺席。取而代之,石田成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一開始,他并沒有太往心里去。在他看來,石田一直是一位溫和而可靠的前輩,由他來照顧阮櫻,自己也比較放心。直到有一天回家時,他看到了屋外的石田和阮櫻。他們正在親吻。
石田微微低著頭,眼神專注而深情。而阮櫻羞澀地閉著眼,靜靜地沉浸在這個吻中。
宮揚沉默地看著他們,感覺自己在寒冷的空氣中結成了冰,然后融入了茫茫夜色。不知過了多久,那兩人終于分開。石田溫柔地擁抱住阮櫻,“我愛你。”而當他們回過身時,他們看到了面無表情的宮揚。
宮揚扭頭便走。不知走出多遠后,石田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宮揚,你為什么生氣?”
宮揚憤怒地看向眼前的男子,一言不發。石田皺起眉頭,問道:“難道櫻不是你妹妹嗎?”
的確,兩人雖然住在一起,但是并無男女之親,雖有婚約之名,但并無婚約之實。在外人看來,比起戀人,他們更像兄妹。所以,石田自然而然地將阮櫻當做是宮揚的妹妹也不奇怪。
沉默許久,宮揚開口問道:“石田,你真的愛她嗎?”
“愛。”石田不假思索地答道,“在第一眼見到櫻時,我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相處之后,我發現,她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所以,宮揚,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用我的生命來愛她、保護她,絕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他目光灼灼,輪廓分明的臉龐上一雙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星斗。宮揚看著他。他想說,我也愛她,我用我的全部來愛著她,現在的努力與奮斗都是為了她。而如果不是因為當初輕率的決定,她現在早已成了他的妻子。可是,想起剛才阮櫻的表情,想起她看石田時那羞澀但熱烈的目光,他只能將這些話深埋到心底。石田是多么幸運,他可以大膽說出,并用一切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愛意,可是他,卻只能將所有愛都化為無聲。
良久,他點點頭,艱難地說出那句仿佛將心臟深深剜去一塊的話:“好好待她。”他轉過身背對著石田,“阮櫻并不是我妹妹,可是卻比我親妹妹還要寶貴。你如果辜負了她,我絕對饒不了你。”
那夜,他喝得酩酊大醉。被送回家后,他握住阮櫻的手,恍惚地微笑:“祝你們幸福。”
那場爭奪心愛女子的戰爭,他不戰而敗。就這樣,他將一路跟隨自己到日本的未婚妻拱手讓出。他并不知道回國之后要怎么向父母解釋,他只知道,他想要阮櫻幸福。
在那之后,石田和阮櫻正式地在一起。身邊的人都表示祝福,而宮揚能做的,只有借工作和學業來麻痹自己。石田開始頻繁地出入他們的家,有時只是來陪阮櫻說一會兒話,有時則是帶她去東京一切美麗的地方游玩。他們去聽淺草寺的鐘聲,去賞早春的第一枝櫻花,或者依偎著坐在飛馳于田野間的列車上。他們的幸福讓宮揚嫉妒得發狂。他不再回家,而是寄宿在學校。偶爾見到阮櫻,她卻總是回避他苦澀的目光。
一年之后,宮揚順利地完成了大學二年級的學業。他的埋頭苦讀讓他拿到了全優的成績。正在他略感欣慰之際,石田找到了他,告訴他,阮櫻懷孕了。
宮揚驚呆了,手足無措。反應過來后,他怒不可遏。那天,他打了石田。他對他咆哮:“你不是向我保證過不會讓她受傷嗎?你讓她一個女孩子孤身一人在這里怎么辦?她父親知道后會殺了她的!”
他了解阮丘的個性。阮櫻的出走必然已經讓他大怒,自從來到日本,阮櫻從來沒有收到過父親的任何問候。此時,她如果大著肚子回去,而且孩子還不是宮揚的,阮丘一定會覺得顏面全失。想到這里,宮揚幾乎不敢再想下去。
石田沒有還手。他哀聲道:“宮揚,再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不會辜負櫻,我要娶她。”
這徹底激怒了宮揚,“娶她?你憑什么?她原本可以安穩地過完一生,現在她的人生已經被你毀了。我從一開始就不該把她交給你!”
石田的眼里含著淚水,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木然地接受著宮揚的拳打腳踢,直到阮櫻趕來,哭著求宮揚住手。
“那時的我正在氣頭上,恨不得將你父親打死。”宮揚吸了一口煙,看向眼前與阮櫻有著相似面容的少女,“看到阮櫻替他求情,我下手卻更重。我一點也沒有想到,讓她陷入那樣的境地,我也有很大責任。”
后來,阮櫻終于決定,要回到中國去求得父親的諒解,然后回來與石田結婚。雖然現實很殘酷,而他們又對未來全無把握,石田和阮櫻還是對將來做出了美好的規劃。宮揚終究還是狠不下心不管阮櫻。他用大半年的積蓄為她買了回中國的機票,并且寫信告知了家人。阮櫻和石田約定,來年夏天在石田的大學里相會。
然而,阮櫻回到中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這個約定,從來沒有實現。石田沒有想到,在機場的分別,竟成為了他和阮櫻的訣別。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夜鶯問道。
宮揚的表情有些恍惚。那些遙遠的回憶,仿佛就是發生在昨天的事。“阮櫻走后,一直到第二年春天,都沒有任何消息。最后我寫信回家,家人卻也說不知道她的情況。不得已,我只能動身回國。”
他直接去到了阮家所在的榕城登門拜訪。見到他,阮丘憤怒而冷漠。他將所發生的事的一半責任歸于宮揚。如果不是他,女兒不會離家出走,更不會在日本做出這樣荒唐的事。宮揚苦苦哀求,終于見到了久違的阮櫻。
分別半年不到,她已經變得和記憶中截然不同。一頭烏黑的長發剪短了,只有及耳的長度,瘦削的臉上,一雙眼睛大得出奇,卻沒有任何神彩。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她的腹部高高隆起,那里面孕育著一個即將來到人世的新生命。
阮櫻坐在庭院中,正木然地被人服侍著喝粥。宮揚走到她面前,握住她肩膀,柔聲喚道:“櫻,是我,我回來了。”
她的目光慢慢聚焦到他臉上。良久,她眼中呈現出痛楚與悲慟。兩顆大大的淚珠滑落了下來。
為了避免阮櫻的情緒過于激動,她被攙扶回房間休息。宮揚從從小照顧她的譚婆婆口中得知了一切:
阮櫻回到家,告訴父親自己懷孕了,并跪在地上懇求他讓自己與石田結婚。而阮丘當場扇了女兒兩個耳光,罵她不知羞恥。阮櫻兩邊的臉頰都高高腫了起來,嘴角流血,但就是倔強著不肯屈服。阮丘任由她在客廳冰涼的地板上跪了兩天兩夜,直到她昏死過去。之后,阮丘命令她把孩子打掉,然后去宮家請求原諒。阮櫻抵死不從,甚至以自殺相要挾。就這樣,父女二人鬧了大半個月,其間,阮櫻幾次想逃出家去,卻每次都被抓回來軟禁起來。后來,阮櫻的精神已經有些失常了。她每天念叨著石田的名字,和自己肚子里的胎兒說話。她的神色是那么溫柔,盡管只有她一個人,旁人卻仿佛可以看到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情景。下人們無一不覺得大小姐很可憐。最終,阮丘心軟了,不再要求阮櫻打掉孩子,但也不允許她和石田在一起。
“那她現在的情況怎么樣?”宮揚心如刀絞。
譚婆婆嘆道:“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就像你剛才看到那樣,悲痛欲絕,反而是壞的時候比較讓人放心,不吵也不鬧,微笑著任人擺弄。”
宮揚在阮家住下來,日日夜夜陪伴著阮櫻。他每天都很有耐心地陪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就算不說話也沒所謂。有時,他會搬來茶具和書,一言不發地陪她坐一整天。看著眼前那個安靜而悲傷的阮櫻,宮揚有種平靜的幸福。他甚至有些自私地希望,要是能一輩子這樣陪在她身邊就好了。
漸漸地,阮櫻的情況有所好轉。有一天,阮櫻看起來很清醒。她突然問道:“宮揚,你能不能幫我逃出去。”
宮揚一愣,然后選擇了沉默。他不愿意讓她再冒一次險,再加上,她還有三個月就要分娩,現在還是應該安靜地待在家。
阮櫻握住他的手,哀求道:“我想石田,真的很想他。你幫幫我好不好?他在等我。”
宮揚狠下心來拒絕了她。他望著她沒有血色的臉,輕聲問道:“為了他而背叛自己的家族,真的值得嗎?”
阮櫻的目光凝固住。半晌,她明白他不會幫自己,于是頹然地低下頭。“宮揚,你是不是沒有心?”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算了,你根本不會明白愛一個人的滋味。”
宮揚如萬箭穿心。他自然知道愛人是怎樣的感覺,他深愛著她。可是在她看來,他就是一個輕易放棄所愛的膽小鬼。
在那之后,阮櫻再也沒有同他提起過石田。他與她說起去日本之前的趣事,她就微笑著聽著。后來,宮揚不得不返回日本繼續學業。和阮櫻辭別時,他說道:“櫻,你一定要勇敢。等孩子生下來,你再好好和阮叔叔談談。你和石田一定能在一起的。”
阮櫻看著他,笑意盈盈,一如他們初見時的摸樣。她說:“宮揚,再見。”
回想起來,那時的阮櫻應該已經知道自己永遠不能與石田在一起,而她和宮揚,也再也不會相見。兩個多月后,宮揚收到了家里的來信。信中說,阮櫻產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嬰,之后難產而死。彌留之際,她懇求阮丘將孩子送到日本交給石田。阮丘悲痛欲絕,但無論他如何自責,都再也無法挽回女兒年僅20歲的生命。
聽聞阮櫻逝去的消息,宮揚只覺腦中一片空白。他無法接受那樣的事實。在潛意識中,仿佛只要回到故鄉,就還能見到那個笑起來像早春的櫻花一樣的少女,還能聽見她溫柔的江南軟語,還能陪伴她看一輩子的櫻花。可惜,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已不同。那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就這么走了。
循著石田留下的地址,宮揚找到了他家。來開門的石田形容憔悴,再沒了過去溫潤如玉的模樣,而屋子里也一片狼藉,看來阮櫻的消失已經讓他頹廢許久。而在宮揚告訴他阮櫻去世的噩耗后,他徹底被擊垮了。他甚至都沒有問孩子的下落,只是慘然地笑道:“我最終還是沒能等到她。”
看著他們兩人被這段沒有結果的感情折磨成這樣,宮揚心有不忍。他想勸石田想開些,但卻不知道怎么開口。不久后,他就聽說石田退了學。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反正后來,宮揚再也沒有聽到過關于他的消息。
阮櫻的死及二人的悲劇讓宮揚著實消沉了一段時間。大學畢業后,宮揚離開了東京這座承載了太多悲哀回憶的城市,來到大阪開始創業。取得一定的成功后,他曾經多方打聽石田的消息,但都沒有結果。他很少回家鄉,因為那里會讓他想到阮櫻。
到這里,故事終于告一段落。宮揚淡淡地說道:“其實,我或許還是不如石田那么愛阮櫻。沒了她,我起碼還能繼續生活,可是石田卻已經失去了繼續走下去的力氣。這張照片就送給你吧,這或許是你父母唯一的合照了。”
望著照片上父母年輕而美好的容顏,夜鶯只覺得鼻子發酸。從小爺爺就向自己隱瞞了關于父母的所有事,想不到他們的愛情竟如此凄美。到底,父親是不是還活著呢?如果還活著,他過得怎么樣?他想不想見到自己這個女兒?
宮揚看出了她的心思,“如果你還想繼續探尋,我很樂意幫你,也算是了卻我多年來的一樁心愿了。”他看向夜鶯的目光如慈父一般溫和:“你是櫻的女兒,我一定會代她好好照顧你。夜鶯,我會把你當作自己的女兒來對待的。”
夜鶯收好照片,微笑著向宮揚搖搖頭:“總裁,也許你對我母親感到愧疚,但你不應該對我進行補償。雖然你和我母親是至交,但我只是你旗下的藝人,你像之前一樣待我就好。”她起身告辭,“有一句話,不知道您聽不聽得進去。斯人已逝,就不要再執著于無法挽回的遺憾了。”
宮揚沒有說話。當夜鶯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他默默抬起頭,看向枝頭怒放的櫻花。
最近要忙自己專業和雙學位的期末考,學習壓力比較重,更新速度會慢一些,希望大家諒解!同時感謝所有支持《尋找夜鶯》的朋友:)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