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黃蓮圣母的夙愿，李三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但接下來他還要完成黃蓮圣母臨終囑托的第二件事，到北京城清涼寺，把了凡師太用生命保存下來的那張圖交給一個姓洪的。他知道要完成這件事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因為，京城里天子腳下，朝廷鷹犬更多，弄不好不等找到清涼寺自己就被人逮住了。但是，這件事是黃蓮圣母媽媽一生的秘密，為了守住這份秘密，她甚至隱居深山幾十年，如今，老人家走了，我不能讓老人家帶著遺憾上路。這么想著，李三立刻心急如焚直奔京城。

但是，李三走到半路，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年邁的老母親。三年了，李三心中最掛念的就是自己的老母親，老人家如今也不知道咋樣了。想到此，李三忍不住停下腳步，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先回家一趟，看一眼自己的老母親和妻子兒女。其實，他一想到去京城就做好了回不來的打算了，既然此一去就是永別，干脆回家看看也了卻了一樁心愿。

這人吶，想來也怪，沒想回家的時候，那家似乎很遙遠，這心里剛一想到回家，立刻就啥也顧不上了。李三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施展輕功，一路疾行，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趕到了薊州上倉程家莊的家。

李三進了村，剛一邁進家門，就被神情悲哀的妻子和兩個姐姐圍住了，妻子焦急的說：“哎呀，你總算回來啦，咱媽不行了，就等著你呢。”

李三一聽，腦袋‘嗡’地一下就大了，一個箭步沖進屋里。

炕頭上，奄奄一息的老母親呼嚕喘氣兒已經人事不省，李三撲到跟前，一邊哭一邊大聲呼喚：“媽，我回來了，我是你兒子小三兒啊！媽，你老醒醒啊，媽，你老就睜開眼再看兒子吧，媽，媽呀！”

聽到李三的哭喊，兩個姐姐和他妻子也跑了進來，大家團團圍在老太太身邊，一連聲地呼喚。

“三兒……三兒……三……”

老太太昏昏沉沉，嗓子里呼嚕呼嚕的忽然就有了動靜，接著，嘴唇翕動，發出微弱的聲音。

“姐，媽醒了，醒了！”

李三妻子大叫一聲，兩個姐姐立刻湊過來，幾張臉擠在一起，齊齊看向炕頭上躺著的老人。

“三兒……”

老母親嘴唇仍然顫顫地翕動，聲音弱似蚊鳴，但這聲呼喚，幾個兒女分明聽得真真切切。

“媽，媽呀！”

李三一邊喊著，抓起母親骨瘦如柴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摸挲著。少頃，老母親忽然睜開眼睛，雙眸亮晶晶的定定地看著李三，嘴唇哆嗦著。此時孫子孫女們也圍了上來，一齊喊奶奶。老人眼睛亮亮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李三臉上，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回。”

吐出這個字以后，老太太旋即閉上雙眼，最后流下一串眼淚，嘴微張著，嗓子里呼嚕幾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任憑兒女再哭再喊也有沒了回應。

老母親走了，無聲無息，但老母親走得很安詳。

李三發喪了老母親，整個人都像虛脫了一樣。

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母親臨終前那目不轉睛的凝望，和最后說出的那一個‘回’字，讓他想起來就肝腸寸斷。回想自己七歲離開家鄉，是母親騎著毛驢馱著他去田盤山找師父，那時候的母親年輕美麗，像男人一樣血氣方剛敢想敢做。他在滄州學藝十幾年間，母親又如男人一樣扛起來整個家，里里外外一把手，跟父親一起下地一起挑水澆園，回家還要照顧老人孩子。自己這個當兒子的，除了給家里惹禍，又為這個家效過多少力呢？

母親臨終都在盼著我回來，盼著我回到這個家，盡一個兒子、父親和丈夫的責任吶！

李三躺在炕上思前想后，就是不能原諒自己。母親病臥床榻那么多日子，自己這個唯一的兒子連碗水都沒給老人家端過，反過來還讓老人家一天到晚的惦記著，甚至臨咽氣還在想著他。

嗨——

李三長嘆一聲，任淚水橫流。

許子謙來了。

李三強忍悲痛坐起來。許子謙說：“兄弟，這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太自責了，況且你這回來的也挺是時候的，還能趕上看老母親最后一面。生逢亂世，什么樣的事情都可能遇上，咱是男子漢，只能選擇面對。”

李三點點頭，沒說話。

許子謙接著說：“朱三靴子的兒子朱彼得聽說你回來了，正在上躥下跳加緊活動，非要抓你歸案呢，你可千萬要謹慎小心才是，能躲還是躲躲吧，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哎。”

李三木然地答應著。

許子謙又跟他說了一會兒話，見他神思恍惚，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也覺得挺不好受，陪他坐了一會兒，給他撂下幾貫錢，遂起身告辭。

許子謙走后，李三靜下心來，想想自己這么多年來，風風雨雨走過來的路，再想想那些死去的親人、朋友以及那些義和團的戰士，他們都是為了啥？為朝廷？為義氣？還是為名利？李三沒心思再想下去了。他覺得自己如今活的一無是處，在爹媽跟前他不是個好兒子，在妻子面前他不是個知疼知熱的好爺們兒，在朋友面前呢？雖然為好兄弟梁英報了仇，可是白白搭上了另一個好兄弟小柵欄，害得黃蓮圣母媽媽白發人送黑發人，還連累許子謙出房子賣地買通官府，為你那一家子人保命開脫，嘔心瀝血……

亙古以來，大丈夫就應該頂天立地，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李三難道就這樣耗子似的龜縮在窩里，永遠過那見不得人的日子么？不，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自古殺人不過頭點地，腦袋掉嘍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條好漢。

想到這里，李三精神一震。他決定鋌而走險，到京城清涼寺把黃蓮圣母臨終托付給他的第二件事辦好，把那張圖交給那個姓洪的。為了那張圖已經死了兩個人，了凡師太和黃蓮圣母。他不想把那張圖在留在手里，他要趕緊把它送出去，完成黃蓮圣母最后的心愿，然后自己就到官府投案，束手就擒，聽從發落。

有了這個念頭，他開始為自己料理后事了。

他首先把自己名下的房產地契規整到一起，用牛皮紙包好，交給妻子，叮囑她好好保管，日子要算計著過，好好教育仨孩子，盡早讓他們自食其力。

接著，他又相繼去了倆姐姐家，看望姐姐姐夫，聊會兒天，敘敘舊。說，我這當弟弟的若不在家，求姐姐花插回趟娘家，幫幫弟媳婦。說的倆姐姐眼圈兒一紅一紅的，不知道這個老兄弟又要干些啥。

走完親戚，他又去看了郭連發，倆人談天說地坐了一整天。天快黑時，他去了許子謙家。對許老爺給予自己和家人的關照表示感謝，又對自己今后不能好好報答深感愧疚，聽得許子謙淚眼婆娑的，搞不懂平日里說話一慣大大咧咧嘎嘣干脆，辦事風風火火的燕子李三，突然間咋變得婆婆媽媽，磨磨唧唧了呢？

親朋好友都走過一遍以后，李三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