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明察秋毫
- 長安詔
- 故朝
- 4925字
- 2018-03-26 08:01:29
崔府廂房,酉時,天色漸暗。
焚著的香印末端燒盡脫落在爐子里,勻書將鎏金爐蓋蓋上。屋內兩人對坐,女子眉梢纖長,緋紅的唇脂,羽睫微垂,飛天髻上簪飾琳瑯,顯得精致至極。
“查出來了?”她背對著他。
“是,當年是賢妃心如死灰,以為賢王愛上了你,就想激他,聽宣政殿的太監說是她自己跑去找皇上自薦的?!彼P直的脊梁。
“嗯···她仿佛若有所思,絳唇輕啟。
從崔府祭祖回來,倒是免了舟車勞頓。
雖未離長安城,僅是去了近些的小城,也舒暢許多,至少感到身上的禁錮松動了些。
南歌掀起轎簾,高貴的垂目望向前方,侍衛內侍們兩邊排開,中間兩頂輦轎,分別一前一后,騎著紅鬃越影馬的御史大夫行在人馬最前面。而她的攆轎在后方,隨行的是貼身侍女尚宮局司言勻書。映入眼簾的是金碧輝煌的皇城,在這個四周紅墻像是高入云端的建筑里,她明白自己就像是個困于牢籠的金絲雀,再想要撲騰展翅,也毫無余力圖添疲憊。
所謂,適者生存。
而前邊的輦轎坐著的是當朝賢妃崔素杳,繞過太和殿,出了左銀臺門,城角包磚向外加寬,上筑為城樓,角樓,紅磚綠瓦,金漆木雕,彷如真龍翱翔于屋頂。
“娘娘回了宮也不歇息么?”見著南歌快步向城墻上登去,曳棋擔憂地緊跟上。
藕色的高腰襦裙裙擺外覆著一層黧色輕紗,棗紅的大袖衫更顯端莊,青絲被綰成了螺髻,髻右斜插鏤花桃花狀鬢唇,桃花下端留有金珠垂簾,綴以靨面,斜紅,尤顯得她面色紅潤如桃花。
她與當年少女的樣子比起,出落得愈發成熟美好了。
“我怕是公子久等罷了?!彼鴼?,也不顧身著華服。夜里,緋色的云紋翹頭履隨著她上行臺階不斷地在地面發出“呲呲”的摩擦聲。快要至了城樓樓頂之時,她遠遠看到了燭光下他的紫棠袍衫璞頭與背影,忽然停下了步伐,理了理凌亂的衣襟與緋色絲絳。隨即昂首放慢了步子,緩緩走至他身旁,高抬起下巴傲立。
“王爺可是久等?”南歌的語氣冷淡,但不失禮數。
“未幾,微臣參見昭儀娘娘,有失遠迎,還望恕罪?!蔽滹@抱拳垂首行禮。
南歌淡淡瞥了一眼,只見他亦如當年風姿颯爽,余發隨著微風飄蕩,肌膚比女子還白皙,面容比女子還要柔媚,骨節纖細:“免禮。”她愛慕的男子終于向她俯身,卻仍不會多看她一眼,只因她是天子妾。
“昭儀娘娘今日詔微臣有何要事?若無要事我便退下了?!彼劼暠阏局绷松碜油菢峭獾娘L景,垂柳清溪街道,小販婦人車馬,江山如此繁盛。
“我知道皇上為什么立賢妃,如果你幫我,我就答應你一個條件?!彼⑽A眉又展,直言不諱道。眼神定定的望著城墻外的景致,神情似是若有所思。
“你,想我幫你什么?”武顯道。
“改朝換代,共享江山。”我想讓你幫我,幫我奪下商氏江山,然后我許你一個要求,無論是什么要求都好,哪怕,哪怕是你要走。
“無論什么條件?”他以異樣的眼光望向她,疑惑道。
她轉過頭去,與他相視,微笑,不以為然:“當然?!彼?,他無非是想要跟甄素杳在一起。
“成交?!彼敛华q豫的回答讓她十分滿意,這也自然是她意料之中,她知道她的條件讓他不得不接受。
武南歌永遠忘不了自己16歲那年,看著另一名男子的馬車背影消失在街尾,任由雨水打濕衣襟,他只能撐傘陪伴在旁,她的侍女拉扯著她回府,“小姐,走吧,明日,你便要入宮了,走吧”。翌日他親眼看著她紅妝素裹上了鳳輦。她不知世事,只知道相府當晚就被燒成了灰燼,父母不知去向。
······
覽梅宮。
宮人們有的端水,有的取藥,忙做一團。
“庸醫!祭祖前怎的沒有查出賢妃有身孕?”商秉正拿著一條帕子替昏迷著的素杳擦汗,語氣憤然。突然他將那帕子丟進旁邊的銅盆:“你的腦袋可是想搬家不成?”
“皇上贖罪,皇上贖罪,娘娘先前并未有不適,也并未傳召過微臣,微臣以為······”宋太醫嚇得直跪在地上不停叩頭,年邁的他直發抖。
“你以為?你是不是自恃先帝在位時有功?朕告訴你,現在這大商天下是朕當家,不容你以為,你以為又如何?這是皇嗣,若是有恙,你擔待得起嗎?”商秉背手立著,儼然一股王者風范:“朕現在給你一個機會將功折罪,命你負責給賢妃安胎,若有閃失,小心你的腦袋?!?
數月后,覽梅宮,午時。
立秋時節,宮外的梅花仍然傲立,偶有微風吹落幾朵花絮,有紅的,也有白的。
素杳正想小酣一番,盼兒卻急匆匆的來通報武昭儀到。她望著南歌走了進來,不禁開始思念當年那個同她一起分吃餅餌的女童。她不敢相信當年那個純真的女童竟會出落的這般美好,比自己還要,美好。
“臣妾參見賢妃娘娘,娘娘萬安?!蔽淠细璐故仔辛硕Y。素杳并不急著讓南歌起身,她拿起茶盞以杯蓋在盞口來回碰了幾下,摩擦間,茶盞發出清脆的聲響。她瞥了一眼,武南歌身后的勻書正拿著幾匹緞子,由于隨自家主子行著禮又被那緞子壓著自己手臂的緣故,望著像是要撐不住了。
“免禮?!?
“謝娘娘,娘娘,這是上好的云錦,妾來恭祝娘娘喜得一皇嗣,賢妃娘娘這是有五個月的身孕了吧?”話畢,武南歌還不忘探看素杳的臉色。
“是,剛足五月。”素杳放下杯盞:“昭儀今兒真是得空,竟來我這覽梅殿了,難道昭儀不記得當日在崔宅對我所說的話了?
南歌揮了揮手,示意勻書退下,而崔素杳也屏退了左右:
“記得,正是因為記得,所以我來給娘娘賀喜,不管這孩子是誰的,臣妾都有義務護他周全?!?
“你······你知道了什么?”素杳不由慌張了起來,這個平日被自己視作仇人一般的女子竟知道了那么多。
“放心,無關公子,我今日來只是想告訴你,你若是想靠這個孩子把握朝政跟我一拼,那你算錯這步棋了,因為,公子是不會聽你的?!蔽淠细鑼⑺频乖诘厣?,慢慢地靠近她,對她耳語。
素杳只覺自己小腹傳來陣痛,隨即她邊捂著肚子邊喊:“來,來人吶!”不料還是痛暈了去,只聽到武南歌的聲音:“你家娘娘方才不小心摔倒了,快請太醫。”
“皇上,皇上······”
“皇上剛走,你有何事嗎?”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武顯那張清秀的玉面。
“你可還好嗎?”,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哦不,你自然是好,懷了他的孩子,我殺母仇人的孩子,呵呵呵呵,有時候我真的猜不透你,究竟是你變了,還是我們都變了?!?
“不是的,啊顯,我沒變,我們也沒變,啊顯!麒麟佩還在,它還在,還在的······我這都是為了你,為了你啊!”
“為了我?這些年你成了他的妃子是為了我?是啊,這死物自然永運都會在了···難不成,你是想說你這么迫不及待自薦入宮全是為了鞏固我在朝中的地位嗎?還是說我只是鞏固你在宮中地位的工具?當年那個純真的啊鸝呢?歌聲動聽的啊鸝呢?當日可是我親耳聽到你自愿入宮的啊,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甄素杳半起身,用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角哀求著:“我入宮四年了,四年,是,榮華富貴我樣樣不缺,可是我只想要成為你的妻子跟你過安逸的生活,你還不明白嗎?當日,當日的事是有誤會的,你聽我說,你······”
武顯揮去她的手,轉身背對著她:“賢妃娘娘請自重,太醫說娘娘胎像不穩,需要好好休息,臣先告退了?!?
素杳頓覺精神恍惚,突然坐倒在地。一旁的盼兒不禁擔憂起來,趕忙扶起素杳:“娘娘,娘娘您先起來,有什么都好說,您還懷著身孕呢娘娘?!?
啊顯,我這些年,果真是為你,為你,謀劃著。
然而四年前便生的恩恩怨怨,想是日久了,該作了結。
崔素杳斜倚在榻上,半瞇起鳳眸,回味著方才盼兒傳來的消息,說是安插在南歌身邊的眼線怕是漏了馬腳。怒從心起,她甩袖用力一揮,案上的徽墨碎了一地,淌著墨汁,滿屋彌漫著墨香味兒:“真是個蠢貨!擺駕!”
承暉殿。
“賢妃娘娘還愛??????”
“啪”,茶盞擲地有聲,如鳴佩環。只見武南歌嘴角勾起一抹詭譎的笑,雙目斜睨那宮姬,輕啟貝齒:“賢妃娘娘?你怎知曉這么多?莫非曾是賢妃身邊的婢子?”
勻書緩緩走上前,附耳輕聲道:“娘娘,賢妃來了。”
“這么快便來了?”,南歌語氣中帶著喜悅,“迎!”
舉殿侍婢皆行宮禮,并呼:“娘娘萬福?!蹦细梏W發有幾縷零落在耳際,烏發綰作飛天髻,眉間是一如既往的赤色桃花花鈿,玉臂斜挽著朱紅披帛。
“免禮,妹妹這是做甚呢?聽聞妹妹很是動氣呢?!贝匏罔脭[弄了下發髻右側的玉鳳步搖,端坐于主位。
南歌不予理會,倏然走向跪于地面的婢子葉顏:“你倒是說說,賢妃娘娘還有何癖好?”葉顏默然,只是不停地叩首,并且嘴里不停重復著同一句話:“求昭儀娘娘放過奴婢,奴婢家里還有十歲的弟弟,求娘娘開恩,求賢妃娘娘開恩。”
“喲,妹妹啊,你這婢子怎的調教成這番模樣,很是沒有規矩,本宮哪里敢動正武昭儀的婢子?”崔素杳冷不防瞪了那婢子一眼,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復又走到哪欲以跪地叩首贖罪的婢子身旁,聽起來似是顧自言語,然而暗露珠璣:“侍婢,便是侍婢,主子,便是主子,想必麻雀變不成鳳凰,哪怕是整日窺探著梧桐的鳳凰,未見羽翼豐厚,怎可攀上梧桐枝頭?妹妹以為是也不是?”說著她便取下頭上的玉鳳步搖替葉顏戴上,那婢子嚇得直發抖,聲音顫顫巍?。骸芭???謝??????謝娘娘賞賜。”
想起剛才葉顏的言語,她不禁對自己的睿智感到滿意,卻仍不動神色,笑顏相待。走到一旁,輕踢了下地上散碎的茶盞,只見茶漬隨著骨瓷碗盞的微微震動,露出幾絲白色泡沫。再以眼神示意勻書備好銀針,不料勻書將銀針放入殘余茶液之中,本是透亮的針尖頓時發黑,果然有毒!
武南歌的雙頰浮現出鬼魅一般的笑容:“姐姐此言差矣,如若掖庭如此行事,那是否便能將所有住在掖庭宮中的人兒都殘害或是毒害了呢?依姐姐看,是否要稟明圣上?若是如此,想必圣上賢明,必能明察,如若不然,南歌隨意地懲罰了下屬,可是要治南歌的罪了”,頓了頓又言:“啊,南歌記起來了,方才那婢子說了些話兒,不知道姐姐可有興趣?”
崔素杳半瞇著眸子,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心生郁氣。沒想到葉顏這丫頭行事會這么不小心,當初自己可是對她予了重望:“昭儀妹妹這話意欲何指,本宮竟不知這婢子膽大包天給你下了毒,本以為是她沖撞了妹妹,既然人命關天,自是不能輕饒的。只是就算稟明圣上,也只是為圣上徒添煩惱,皇上日理萬機,而這后宮如今你我東西兩宮各入其主,瑣事何須前去勞煩?懲罰了這婢子警示下掖庭宮內的人也就罷了,圣上也可安生治理江山。不知昭儀以為如何?”
南歌從旁邊的八仙桌上拿起蛟剪,隨即用右手握住,“咔嚓”一聲,一縷烏發落于掌心。掖庭諸多諂媚,此事難休。前有人命關天,后有江山社稷,豈非矛盾:“姐姐此話豈不兩相矛盾?婢子亦是人,人命關天不僅適用于權貴,姐姐又言江山社稷,體恤君上,果真是沒錯,只是后宮不得干政吶。雖如今未立后,身為后妃,確有其責關心掖庭之事。姐姐入宮有些日子了吧,是未能全解還是漠視君上的治國之道,又或是心記他人?”
甄素杳冷笑一記:“煩請昭儀娘娘不吝賜教了,本宮出身低微,不懂此些大道理?!?
“望賢妃娘娘記得自個兒說的話就是,妾不過是猜測罷了,娘娘可不放在心上,切不可忘了,人——命——關——天吶!”武南歌若有深意地故意將尾字重嚼。
待崔素杳走后,南歌折了一枝桃花,獨自發呆,殿內靜寂無聲。曳棋端來茶點,擔憂地道:“姐姐,曳棋跟隨姐姐這么多年了,也從沒見過你這般,您這是怎了?”
南歌摸了摸曳棋的頭:“傻姑娘,勿憂,我好著呢,只是,我一直以為素杳是個簡單的女子,是個值得深交的姊妹,如今她變成這樣,我想我也是有罪?????”
“罪?何來的罪,姐姐盡說傻話,當日若非公子送來府里,姐姐收留了她,她可是會有今日這般風光?”曳棋將茶點整齊的擺在案上,端起空的漆盤。
“你自是不知,公子自小便與她相戀了,若非她被母親送去梨園,皇上也不可能見到她,母親當日是想讓她代替我攏絡群臣攏絡朝廷各大勢力,可萬萬沒想到那一場看似天災的人禍,呵呵呵呵呵,這滅頂之災,都是命,都是命啊?!蹦细枳匝宰哉Z著落了淚。
“姐姐,你最愛的桂花糕,吃一點吧。”曳棋知道你很累,可是曳棋不知該怎么幫你。
勻書喘著粗氣跑了進來通報:“小???小姐,疏少爺??????少爺來信了,那件事有???有消息了!”
武南歌為她倒了杯茶水,接過信箋:“好姐姐,快些喝口水歇歇?!?
勻書坐了下來,剛抿了口茶水,南歌便將頭靠近些低聲問她:“可是你親自你拿到的?”
“是我親自拿的,中間沒有經過第二人之手,妹妹放心。少爺傳話來說,那場火,有內情,你看了這信箋便懂了?!眲驎?,只見南歌展開信件,邊看著,邊皺了皺眉。
只見信箋上寫的是:人面玉容兩相怨,黃口來結前世緣。杳花小徑使人醉,素衣白裳如花眷。
明擺著,說的就是甄素杳。
“果然是她干的,勻書,快去把信燒了,記住,煙灰都不能留。讓疏弟入宮一趟。”
“是,小姐安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