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玨默默走著，一時間繁華的長街只如虛幻，她的心已悄然飛回山清水秀的臨安小縣。

那天夜里母親哭了，出賣女兒的愧疚刀一樣扎在母親心頭。

玉玨的心一直在沉，深不觸底。她曾經無數次偷讀父親小書店里的話本，悄悄地在心里為自己描繪一份卓文君當廬賣酒的愛情。然而那些美好的期望終究抵不過現實的殘酷。

父親去世后一年多，母親憂思過甚重病纏身，而十歲的弱弟尚不能擔起生活重擔。亂世之中，這個溫暖而脆弱的家每況愈下已瀕臨絕境。

翟家就在這時提了親。

那聘禮實在是豐厚，沉甸甸的三百兩紋銀幾乎壓塌了玉玨家黒舊的木桌；華美鮮艷的嫁衣，在昏黃的油燈下光澤流轉，暗示著它們來自一個錦繡奢華的世界；精致的首飾閃著璀璨的光芒，一套鑲金點翠，一套雕銀嵌珠，似乎在完美著女兒家的夢想，又好似帶著某人的憐愛疼惜。

玉玨一樣樣看過，心底冷笑，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的好價錢！她臉上卻浮起甜蜜的向往之色，對母親說，“娘，別難過。汴陵翟家是富貴官宦，女兒這是過好日子去了。翟家的錢你收好，叫弟弟好好讀書……將來弟弟出息，玉玨富貴，一定會讓要娘親過上好日子。”

母親清麗的眸，幽怨中含著愧疚，兩顆清淚自蒼白憔悴的臉頰滑落，她停了手里的針線，哀嘆：“汴陵？……我的孽，難道要你去還嗎？……”

玉玨不曾細聽，只道母親是舍不得她，眉眼一彎笑的春光燦爛：“母親，翟家的聘禮都這般的豐厚，那定是不一般的富貴吧？”

母親黯然出神，沒看見玉玨努力做出的明媚之色，她仿佛沉入某段遙遠的回憶，幽幽的呢喃：“富貴鄉，溫柔夢，修羅殿……”

玉玨怔了下，母親這話里似有什么不堪的往事。盡管隱居在窮僻的小縣，身居草廬，父親一身超凡的儒雅清韻，母親歲月難掩的清婉絕麗，還有他們平淡自守不大與人交往的刻意掩藏，都讓玉玨隱隱感到自家與鄰里有著某種不同。

只是這些于她都不重要，她不想過多的探尋父母的秘密，她只要一家人平安度日就好。她說：“娘，玉玨不在家的日子你要保重身體，我會回來看你的。”

“好。”母親抬頭看了看她，淺淺一笑，低頭加快了手里的針線。雖是在病中，母親的笑容依舊是那般清婉醉人。

玉玨仔細地看著母親，恨不能將母親笑的模樣刻進心里，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母親笑的更美，她怕再也見不到這讓她魂牽夢縈的笑容，即便是賣身為奴她也要為母親換來活命的銀錢。

她抓住母親瘦長的手，說：“娘，歇歇吧，您的病才剛好了一點。”

母親停了針線，慈愛的看著玉玨，道：“就快好了，娘只能為你做一件嫁衣……翟家雖然送來了嫁衣，可是女兒出門穿上娘親手準備的嫁衣才吉利！”說完強撐著虛弱的身體，繼續飛針走線。

玉玨眼圈紅了紅，始終沒有流下淚來，這一年多的日子里她明白了淚水只會讓自己和家人更痛苦。她要笑，她笑的眸中水澤瀲滟。

第二日清晨，一乘馬車停在玉玨家門前，車頂的紅綢在料峭寒風冽冽飛揚，和破敗的茅屋極不協調。

阮媽神采奕奕，鬢角簪著一朵刺眼的喜花，揚聲：“路途遙遠，咱們早些上路吧，二夫人。”

茅屋里，母親早早幫玉玨上穿上紅緞繡牡丹的嫁衣，仔細梳好云髻，淺畫柳眉，輕點朱唇，插上鑲金點翠的鳳釵，帶上了點翠配金流蘇耳環……

玉玨沒想到母親梳妝的技巧竟如此的好，只見鏡里佳人粉面桃花宛如天仙，母女兩人相視而笑，卻各懷心事。

聽見阮媽的催促，母親眼里又起了淚光，她不舍的看了看玉玨，慢慢拿起鮮紅的蓋頭：“玉玨，到了翟家定要小心謹慎……”

玉玨點點頭，看著母親婉然笑道：“娘，您定要保重身體，我會回來看你的。”

她聽見門外阮媽的“二夫人”的稱呼，如刺錐在心頭，永遠拔不出了。

她本最不屑那些為了錢財自甘下賤在豪門做小的女子，今日才知，原來清高也需在肚子填飽之后。

她轉身看了看一旁暗泣的弟弟，笑的燦若陽光，那笑容仿佛告訴弟弟這是自己滿意的風光大嫁。其實，為了避開鄰里的非議，玉玨賣身般地遠嫁并未通知一人，也并無一人送行。

鮮紅的蓋頭緩緩落下，涼柔絲滑，輕輕的便將她和家阻隔得千山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