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眼前厲色以對的利兒，臉上的神色一點也不是從前的調皮率真，反而多了幾分老成。我瞪著他驚訝得停止了思考，忘記了去想他身后用劍鞘抵住正準備溜出門的女人的虬髯客是誰。

“瑾……陌姑姑，你沒事吧？”利兒急忙蹲下，看見換過妝容的我眼神閃爍，之后一把將我抱住，顫聲道，“嚇死我了……”

“利……兒？”我不確定地問道。

肩上的頭點了點，“段將……叔叔，他們你就看著辦吧！”

“嗯！”那個段將劍身一橫，劍鞘迅疾打在女人的后頸，她一下子就暈了過去，他再轉了個身，便朝驚駭失色的云空和尚走去。

“利兒……他是？”我虛弱地將手舉到一半就砸到了地上。

利兒放開我，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說：“他是……利兒父親的好友，在軍中……是個小官而已。”

“姑姑，我這就救你出去！”利兒將我打橫抱起，他這單薄瘦小的身子哪里經得起比他還略高一些的我，正要反對，我竟然已經懸空被他抱了起來。

我雙目圓睜，心下覺得不可思議，腦子里的疑惑成云成霧地繚繞開來。

“王……利兒，讓我來吧！”段將將我從利兒手里接過去，而抱了我不少時間的利兒居然連大氣都不喘一個，面色依舊如常。

“等一下！”我這時才驚然想起穆兒已經被運送到渡頭了，再遲一點估計就救不回她了！我一時激動，揪住段將的衣領急切央求到，“快……快去渡頭救人！”

“什么人？”段將眼神轉向利兒，有點詢問的意思在里面。

我有些緩不過氣來，斷斷續續地說：“是穆兒……利兒，你……你見過的！”

利兒低頭思量許久，道：“我們回去就告訴官府的去救她。”

“不行！”我急了，這一吼頭越發暈了起來，扶著額頭，我心急火燎卻力不從心，“再晚一步恐怕來不及了！”

利兒仍然是沒有太大的波動，抱著我的段將也穩如磐石，不動半分。

“你難道想讓我死在宇文邕的手里！”抱著我的手震了一下，利兒也憂心忡忡地抬起頭看語氣狠厲的我，眼里一片紛亂。

“放我下來！”我身上使不上力氣，再大的火氣也使不出來，只得好笑地蠕動著要從段將懷里下來。

“段叔叔！”利兒轉身看向門外，眼神深了又深，半晌才決斷開口，“你去渡頭救回竇穆！”

“儼兒！”

儼兒？我蘧然一驚，他這是在叫利兒？我心頭迷霧更濃，稍稍抬頭看著接過我的利兒。

此時的利兒神情冷峻，還未長開的臉部線條圓滑，薄唇微抿，“段將軍，你且去，我有辦法對付的。”

段將面色沒有太大的起伏，肅容以對，眼神迥然如炬，忽的一下收好手中的劍，低頭道：“那你定要小心等我回來！”

“嗯。”利兒點頭兀自抱著我往外走，不等我回神段將倏爾就不見蹤影了。

利兒就這樣一聲不吭地抱著我在寺廟里兜轉，四處躲避開來往的和尚，千方百計地尋找著出口。我正昏昏欲睡去，一滴水珠啪嗒滴在我臉上，我摸著涼涼的液體，抬頭瞅著匯聚在利兒下巴的汗水一滴一滴掉到我臉頰上，嘴唇上也是咸咸的，聽著利兒急促的呼吸，我心里也不很好過。畢竟只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哪里經得起我這么久的重擔。

“儼兒，你經不起我的，”我話出口的前一刻靈機一動，心底繞著彎子，特意將平時的稱呼改了口，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反應，“放下我吧！”

“姑姑，儼兒經得……”他忽然全身停滯住，很久都沒有動靜，緩緩低頭看我，眸子里光影交疊，最后一齊趨于平常，“呵呵，姑姑怎的知道利兒早先的小名？”

“我……”我暗自怪自己心思太多，竟然懷疑起這么一個小孩子來了，不好意思地說到，“都是方才聽你那段叔叔說的。”

可是，好奇心是擋不住的，前一刻才責怪自己疑心病重，后一刻卻不由自主地又刨根問底了——

“說起你這個段叔叔，他怎么就如此依你？”

我仰著頭清楚地看見利兒的嘴角浮起一抹晴朗如暖陽的笑意，語氣里竟然不自覺透出些許欣慰與無奈，“段叔叔他……父親自小跟他交好，還救過他的命，他自然……”

利兒腳下一停，上身受慣性往前傾了一下就回到正位，手卻變得堅硬，再也不肯前進了。

我側過頭看前面，一個和尚面色淡漠，恐怕是雷打不動地站定在我們面前，眼里灰蒙蒙的，不帶半分感情色彩，不仔細看竟然就看不出是有思想的人。

我能聽到利兒喉頭咽唾沫的聲音，汗水滴得更頻繁了。他收緊了手，繞過那個面色清冷的和尚走向山門。

眼看就要走近緊閉的山門逃出這里，背后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哄哄如泥石流爆發，由遠至近。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身后緘默的和尚冷然道。

我轉過去看他，他眼神綿長，看進我眼里，頃刻間整個人都變得癡愣。就只是十多秒鐘的時間，我朦朦中彷如看見他眼里有刀光劍影，有滄海桑田，游人間冷暖，有歷經世事的蒼老無力。

利兒先放我下地，一手攬著我的肩胛，一手去拿開門閂，門漸漸開了一條口子，我心里惶惶的，又喜又忐忑。

“砰”！

一雙手斜地里插了過來，將已經開了一半的門拍上。

我心里涼了一大截，隨著利兒的拉扯往旁急退幾步，卻沒有足夠的力氣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直直坐到了地上。

來人是上次那個大師兄，臉上陰險的笑容讓人倒抽一口氣，額頭青筋暴現，眼里更是難以壓制的憤怒，一張臉扭曲的厲害，“想到哪里去啊，你們這是？”

“啪”！一個耳光摑過來，利兒被兩個和尚同時撂倒在地上，臉頰上硬生生地留下了鮮紅的五個手指印。

“不錯嘛，這是附送的禮物啊！”大和尚蹲下身來，將我額頭按向后仰。我頸子犟得難受，連咽口水喉嚨都痛。

他拍拍我的臉頰，像檢查貨物一樣，“好！好！我今天是撿到寶了！”

“師弟！把那小子給我送到渡頭去交易，這娘們先就給我拖到雜房去！”

我渾身像被抽走了最后的一口氣，恍如夏至的花瓣般飄落在地，連喘息都顯得多余。

山門打開，利兒被拖走了，；臉上不怒不喜，嘴角似有一絲恨，他看著我的眼神哀戚無限，“姑姑，你這次要等著利兒！”

“把他們包圍起來！”利兒被帶走不久，另外一個方向就闖進了很多侍衛模樣的人，他們舉著長矛將我們包圍在圓圈中心。大和尚慌了神，緊接著十來個和尚也一起退到了他身邊。

侍衛們兩邊退開一條道來，從圈子外，玄衣長冠的人在走了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黃衫袈裟的老和尚，還有……那個淡漠不凡的和尚。

“云慧！你膽子太大了！”看得出來老和尚很生氣，長白胡須抖得厲害。

“師父！”云慧大和尚凄切一聲喊，迅速跪了下來。

“你欺瞞為師，借圣嚴寺之名行不法之事，玷污寺譽，危害百姓，褻瀆佛門，如今……為師也幫不了你了！”

玄色衣裳的男人走近了，由上往下俯視著我，使我周身的壓力感劇增。聲音寒如堅冰：“朕警示過你的。”

我眼睛撐得好辛苦，軟軟地抬頭看他，將閉未閉，嘴像黏住了張不開。

宇文邕在我抬起頭的瞬間，冷冰冰的臉上有一星半點的說不清的反應，可眸子隨即又沉了下來。“來——人，將這名來歷不明的女子給我關押大牢，聽候審問！其余人，若不愿說出竇小姐的去處，都做好身首異處的準備！”

“圣嚴寺乃佛門重地，然，不法之徒禍亂內外，實乃有喪佛門風化之實，今勒令閉寺，舉寺清查！”宇文邕怒拂長袖，大步離去。

“皇上！皇上留步啊！圣嚴寺歷來為王公信佛之地，香火鼎盛，百姓膜拜，看在保佛祖清凈的份上也請息怒啊！”

隱約有兩個侍衛沖上前就抬起我走，我虛瞇這雙眼再也提不起神了，朦朦朧朧就聽見整個圣嚴寺像大難臨頭一般驚慌哀呼，但最終都湮沒在我的意識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