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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仇源

  • 血族
  • dzsghz
  • 4656字
  • 2011-08-27 13:46:06

席地而坐的老人們,點著煙,美美地吸了幾口。隨著繚繞的煙霧,頭家祖先文治武功的英雄故事,一個個升騰出來。

剛才祝文里你大爺提到那個武狀元,距現在至少也有三百多年了,武狀元的媽——咱們的祖宗,在一個五黃六月的傍晚,到河邊洗衣裳,那清凌凌的河水不緊不慢地向東流著,那洗衣的棒槌不輕不重地落著,老祖宗的歌聲歡歡快快地飄著:

水上的荷花,

為誰開?

水中的魚兒,

跳出來……

水上的荷花,

為誰開?

空中的蜻蜓,

落下來……

水上的荷花,

為誰開?

岸邊的游人,

走過來……

祖宗唱到此處,抬起頭,不經意地看到一條小蛇逆水而來,到她跟兒,擠鼻露眼,搖頭晃腦。好奇的祖宗還沒看個明白,那小蛇就倏然消失,不見蹤影了。

沒過多長時間,祖宗喝酸吃辣,又嘔又吐,難受得尋死賣活,就這樣艱難地度過了十二個月。十二個月底,祖宗生下一個小子。這小子面如銀盆,眼若銅鈴,鼻似懸膽,厚唇闊嘴,粗胳膊大腿,黑森森的頭發猶如鋼針,嘶啞的哭叫聲象半歲的娃娃。祖宗呵護有加,到上學的年齡,把他送進私塾。在私塾里,他如坐針氈,百計千方總要跑出課堂,跑出課堂后不是爬高上低,就是舞槍弄棒。先生說他,他要么好嘴對答,要么不理不睬。這天,他又跑出去,把人家幾千斤重的麥秸垛拱了個底朝天。麥秸渣子順頭顱脖領鉆進了他的身子。課堂里,他瘙癢難忍,又抓又撓,弄得塵土飛揚,麥秸渣子亂飄。先生實在看不下去,又知道硬整不行,腦子轉了幾圈,說道:

“頭東征,你究竟想上學還是不想上學?”

“我……我……我不想上學!”

“那好,我出個上聯,你若能對出個下聯,我就給你爹媽說說,不讓你上學了。若你對不出來,不但要上學,而且要上好,不然的話我就往死里打你!”

聽罷老師的話,頭東征狠狠點了點頭。

癢癢抓抓抓抓癢癢不抓不癢不癢不抓越抓越癢越癢越抓

也是頭東征不想讀書心切,加之多次受到先生訓斥而堆積起來的不滿,所以就很快地對出了下聯: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先生本來想使個絕招難住他,好使他就范,好使他安生讀書,誰知他不僅對了出來,而且對得那么孬,那么損,那么絕。氣得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先生,只得下決心開除了他。后來祖宗好話說了幾籮筐,先生也未讓他走進私塾半步。無奈,祖宗不得不狠狠心把他送到了嵩山少林寺。在那里,咱的小祖宗如魚得水,似鳥入林。很快學會了十八般武藝,且技超群英。清兵入關,崇禎帝急需沖鋒陷陣,能征善戰的武將,咱的小祖宗應召而出,校場比武,贏得狀元,而后出征,所向無敵……

其實,那小祖宗是臨陣脫逃,被崇禎帝命武士用亂刀砍死。至于祖宗見蛇懷孕,無非是漢高祖劉邦之母,大澤堤上蛟龍附身而有崽的翻版罷了。

可在這神圣的場合,誰又敢說半個破字呢?

“咱還有一個祖上,叫頭清亮,是一個保正……”

“保正是多大的官啊?”

“是個村長那么大的官。”

“縣太爺才是個芝麻大的官,那他就小得不值一提了。”

“甭管他值得提不提,反正他是個官。”

閑言敘罷,切入正題,下面要講頭清亮的善行義舉了。

天上懸著一個大火球,空氣象一潭死水,偌大的世界猶如干柴滿布,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嘭一下子燃燒起來。方圓數里的土地上,密密麻麻地站滿高粱。

頭清亮的兒子得了絞腸沙,疼得冷汗淋漓,地上亂滾,似狼嚎啕。他去請郎中,因而才不顧天氣的炎熱,匆匆地穿行于高粱棵里。正行走的他突然聽到一陣哭聲,尋聲走去,一個二十多歲的婦女坐在一個不大的池塘邊哭泣。正是吃中午飯的時候,四下無人,一個婦道人家跑到此處,一定是想自殺,想自殺的原因一定是有解不開的疙瘩。想到此,他就開了口:

“妹子啊,有啥愁有啥冤,你若相信我的話,就給我訴訴吧!”

那婦人看他一臉真誠,就哭天抹淚地說開了。

她是張莊人,丈夫和婆婆嫌棄她生個女孩,三天兩頭找茬生氣,不是打就是罵,她實在忍受不了,就想在這池塘里淹死算了。

頭清亮聽罷說道:“妹子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沒想想,既會生女就會生男,再說,你死了,沒媽的娃子可憐不可憐?走走,我送你回去,解勸解勸你的婆婆和丈夫。”

他比東喻西,說古道今,苦口婆心。待一家人煙消云散,談笑風聲時,他才想起他所要辦的事。郎中請到家,他孩子的病已經好了。鄰居們說,這是人有好心,神有報應。

其實,聽好多人說,頭家的這個祖上是清末民初人。他請郎中是事實,他在高粱棵里碰到一個年輕婦女也是事實,但剩下的就不是事實了。剩下的事實是:他看到這個婦女面紅齒白,淚流滿腮,如戴雨之梨花,就心旌動搖,把請郎中的事扔到了爪哇國。又看沒有礙手,就放縱了淫心——動手動腳地去拉這個婦女,這個婦女說:“人行人路,馬行馬路,本來不想讓你管我的事,看你說話有行有趟,就認你是個正人君子,誰知你是個人面獸心的東西!這真應了‘畫虎畫毛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老古語啊!”

“嘿嘿,我人面獸心咋啦?應了老古語又咋了?在這荒郊野地你奈我何!”說完,頭清亮就更加放肆了。

“好哇,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就給你個樣看看!”

“行啊,你有多大本事都拿出來吧,老子們正想見識見識呢!”

那女的氣得渾身亂抖,白了頭清亮一眼,恨恨地轉過臉去,當又轉過臉時,那女的已是亂發披肩,臉上一道藍一道黑一道白一道紅,眼睛凸露,舌頭外伸,舞動著半尺長的指甲,瘋了一般撲向頭清亮。頭清亮看到這個陣勢,知道遇上了吊死鬼,就“媽呀”一聲,撒開腿沒命地跑,跑到家,大小便骯臟了一褲襠,沒多久便一命嗚呼了。他的兒子也因救治不及時而魂歸西天。

抹布不嫌自己臟,刺猬也說他娃光。這是人類性格的共同弱點。鑒于此,自己的族人說自己的祖宗好,別的族人說不好,這都在情理之中。但過分地夸大或過分地貶低都不好。可話又說過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他既然夸大或貶低就有夸大或貶低的原因。就說頭家的祖上被貶低吧,除了趙、丁、李三姓稍有微詞外,貶低頭家祖上最多的,當數錢家了。錢家為什么要貶低頭家呢?這當然也有原因了。要說起原因哪,這話就長了。

時光倒流百十年,錢家青磚鋪地,占子(用泥燒制的薄方磚)苫頂,車輛牛犋十幾套,長工丫鬟數十人。監生出身的錢家老太爺,做著縣里的錢糧師爺。這錢糧師爺官位不咋著,可實權卻不小,在官場是沒人小瞧的,在頭家村更是風騷獨領了。這不,就連錢老太爺的小老婆小產了,還有扯流淌子的人買紅糖、送雞蛋去慰問。頭家祖上艷羨人家財大氣粗,勢焰熏天,就生著門兒,變著法兒,巴結人家。可總感覺巴結得不到火候。于是,頭家祖上就在更深層次的地方探索巴結之法了。

錢家有個小姐叫俊英,五歲上出天花,落下個傻二吧唧的后遺癥。俊英年紀二八,仍待字閨中。找高門大戶,人家嫌她傻,遭婉言拒絕。找燈油小戶,錢家又嫌掉價兒。老倆口為此憂心忡忡,愁眉苦臉。就在這當兒,頭家祖上托人到錢家去說媒,說的對象是頭家最聰明最年輕的小伙子。錢家老倆口一聽,心里那個樂呀就甭提了。為啥呢?一是頭家的家財也算殷實,二是頭家的小伙子出類拔萃。但老于世故的錢老太爺沉吟有時,捋捋胡子說道:

“不行,不行,俺家俊英后天有虧,說給頭家這樣好的小伙,實在不夠般配,還是請他別家折桂吧。”

“老爺說那里話,”媒人陪著笑說,“小姐若不是有這點兒毛病,他頭家就是做夢也不敢夢見這門親事。他們托我來也不是冒冒然然,而是再三思忖過的。”

錢老太爺臉上露出些許笑,拖著個長煙袋,慢悠悠地進了里屋。接下來的事宜,由錢老太太和媒人說開了。

八抬大轎把鳳冠霞帔的錢小姐抬到頭家,剛下轎,錢小姐就要屙屎。賀喜的人,幫忙的人,看熱鬧的人,都被她這個不適時的要求弄愣怔了。面對如此局面,管司儀的人腦子轉了幾轉,大聲嚷道:“剛進門就要屙屎,說明頭家要出進士官了,這好啊——這好啊!”人們一片歡笑,氣氛復又熱烈。過了半月,錢小姐興沖沖地去磨面,沒磨多大一會兒,那麥子就被雞、鴨、鵝拋了一地。為尊者諱,人們說錢小姐有福,頭家更有福,不然的話,哪有磨面時金雞、金鴨出現在磨房里呢?

是不是金雞、金鴨,是不是進士,最清楚的莫過于錢小姐的丈夫——因輩分說不清,故也稱頭家的祖上罷了。

一年后,錢小姐生下一個小子,兩歲不會走路,四歲五音不全,尤其是那雙眼睛,白多黑少,看人時,直直的,死死的,令被看者心慌意亂,毛骨悚然。頭家的祖上知道,這小子甭說考上進士,長大后只要能夠自食其力,只要不把人嚇死,就算一萬個對起他了。

1911年,盤踞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帝制的大廈,在辛亥革命的浪濤中轟然倒下。皮之不存,毛之焉附?錢老太爺的屁股從錢糧師爺的位子上跌下來。錢小姐的丈夫,長出一口氣,開始把這些年的苦,這些年的難,這些年的愁,這些年的怨,作為每日的大餐,毫不吝惜地端給了錢小姐。沒過多久,錢小姐就在精神和物質的雙重折磨下,去了她應該去的地方。

心知肚明的錢老太爺,豈能咽下這口惡氣,他一張狀紙把頭家的祖上告到縣里。本想憑著自己的余威在官司上贏一把的錢老太爺,那曾想縣里的政權如走馬燈般地進行更迭,他的狀紙遞上去,就石沉大海不知去向。官司打了大半年,竟沒一點兒名堂。倒是腿跑了不少,冷言冷語吃了不少,打挨了不少,銀錢當然也花了不少。無奈,他只得吆喝族人到錢家祠堂之內,商量出氣的對策。

“有啥商量的!自古以來,殺人償命。頭家用軟刀子害咱們的姑娘,咱們就用硬刀子砍他們的人頭!”絡腮胡子的二愣子,高腔大調地一嚷嚷,族人們都紛紛響應。

男子們拿起鋒利的鋼刀,刺破食指,鮮血撲嗒嗒滴落在酒缸里,不一會兒酒缸里的酒成了紅色,人們的臉也映成了紅色。他們各自舀了碗酒,一飲而盡。飲罷,擲碗于地,碗,粉身碎骨。他們舉臂發誓:

大仇不報,猶如此碗!

大仇不報,猶如此碗!

血脈憤張,仇恨滿腔的錢家族人們,手持鐵鍬棍棒,似離弦之箭,飛向頭家。

北風怒號,雪花飛舞,整個世界在風雪中顫栗。

一陣嘭嘭啪啪的響聲過后,頭家的房頂露了天,桌椅板凳稀巴爛,來不及逃跑的錢小姐的公公,被打得鼻青臉腫,面朝地死在床下。

頭家族人磨刀嚯嚯,一場報復的血案眼看又要掀起。

趙家族長趕緊出面,把錢頭兩家的族長叫到一起,開誠布公地說道:“過去的事兒就甭提了,單說眼前的吧!俊英雖死得不明不白,可他的公公也死得夠慘。俊英雖年紀輕,可是個女的,公公雖年紀大,可是個男的。這樣一比較,誰也沒有吃虧,誰也沒有沾光,這就算擺平了。再說冤仇宜解不宜結,如果再結下去,你們還要打官司,結果吃虧的還是你們自己。《息訟歌》上說:

世人有事莫結冤,人也安然,己也安然。

聽人教唆到衙前,告也要錢,訴也要錢。

差人奉票又奉簽,鎖也要錢,開也要錢。

地鄰干證車馬連,茶也要錢,酒也要錢。

三班丁書最難言,審也要錢,和也要錢。

自古官廉吏不廉,打也要錢,抄也要錢。

唆人本來為腰纏,贏也要錢,輸也要錢。

當盡家產賣盡田,爭志也難,爭氣也難。

…………

民眾切記此篇言,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鄉黨和氣結一團,愿你也然,愿我也然。

從此鄰里無爭端,張也省錢,李也省錢。

你們認為這《息訟歌》說得對嗎?認為說得對就聽勸和解!”

頭家人不情愿。

趙家族長說,錢家雖不行了,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

錢家人不服氣。

趙家族長說,你錢家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

說完這版話,趙家族長甩手要走。錢、頭兩家族長連忙上前,拉住趙家族長的手說,聽,聽,咋不聽啊!

“你們聽了,這就很好!”趙家族長笑著說,“還按老規矩辦,明個兒舉行個儀式,以了結此事。”

翌日,在村里的公共場地上,栽了一根石頭樁子,樁子上“忘仇丟怨,永結友好”幾個大字,耀于人們的眼簾。趙家族長站在碾盤上,面對錢、頭兩家的族人說:“你們兩族,時代相鄰,不管到啥時候,一個‘和’字最為主貴,因此,栽下石樁,以識永記!”

世上的事兒都是兩面性的。這根石樁既是錢、頭兩家消仇去恨的標識,也是心頭永存陰影的見證。其表現就是錢家說頭家的壞話最多,貶頭家貶得最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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