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跟旺的婚事》
- 中朝
- 4634字
- 2011-07-21 13:33:44
七
蒺藜的長勢很好,在春日的燦爛照射下,一棵棵碧綠著芽葉,腰桿挺直。小樹苗成行地排列在空曠的河埂上。跟旺整天都穿行在自己親手種下的楊樹下,給它們無休止地施肥、澆水、松土、鋤草。
日月輝映,斗轉星移。跟旺用盡了自己的心血,眼看著蒺藜漸漸長高,現在已長到了與自己齊高,楊樹苗也越長越粗,越走越壯。
六年時間過去了,六十畝荒涼裸露的土地,現在已成為閭河邊上一道最美最綠的風景。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風過樹尖,沙沙作響。樹陣間被跟旺平整的土地上,大塊的油菜花,一地金黃,芳香撲鼻,蜜蜂匆忙。本家土地上,兩年前蓋的紅磚紅瓦的兩間護林房,掩映在綠樹和黃花之間,一條大黑狗項帶鈴鐺靜臥門前。護林房南邊河埂腳下,本是一處洼灘,栽過樹,淹死了。后被跟旺給挖成了一口方塘,倒進去過兩盆鰱魚苗,一盆鯉魚苗。至于魚有多大了?沒逮過,不知道。
自從護林房改好后,跟旺基本上把自己的所有生活用品都搬過來,那輛破三輪就停在門外的草棚子底下。屋里買了煤球,鍋碗瓢勺也齊備。他自己一個人在這河灘埂子上,過起了日子。
農活季節,他也回家,幫爹娘干干重活。春種夏播,秋收冬藏。爹娘更老了,尤其是娘。阿妹的離開,讓娘一直都籠罩在陰影里,再也沒有高興過。只要有人提起跟旺,娘就會一個勁的哭。跟旺不忍心看娘的傷心樣,每次干完活,開了三輪車就又跑回護林房。大哥的眼力不行了,請他去做木工活的人越來越少了。跟旺把小娟子的所有上學費用都攬過來,他要代大哥供女兒上學。
這幾年,跟旺的日子似乎好過多了。樹間的空地,他都把它們盡量平整齊整,高處挖掉,地處墊土。一年兩季,上季種油菜,下季種豆子、芝麻,都是經濟類作物。雖在河沿,但沒發過什么大水,地力也厚實,所產頗豐。況近年這些東西價格也適中,每年收個三兩車油菜籽、黃豆粒、芝麻仁,不成問題。賣個千兒八百、三千五千的,幾年下來,早把欠別人的熱帳都還上了,而且手里還多少剩余些閑錢。
去年夏天,五弟打電話說,因為有了兒子,想多掙些錢,準備開個家庭飯館。但錢不夠,跟旺給五弟匯了七千。
去年冬天,二哥的孩子小林娶媳婦,娘家要的太多,手頭緊,跟旺給二哥拿了三千。沒辦法,都是好事,都得支持。
上個月,跟旺跟六叔隊長一起,去支書家閑坐,聽支書說,林權改革,需要辦證。
跟旺跟支書一塊跑到鄉林管站辦證時,一個辦事員看了跟旺的材料,愿意出10萬元把跟旺的產權資格給買斷。這著實讓跟旺驚喜了好多天。他連想都沒想過能值這么多錢。當時他曾猶豫過好一陣。但最終還是沒點頭。拿到林權證的那天,他破天荒地的出了血,給支書和六叔隊長每人送去一份禮物,價值都在三百多塊。有魚有肉,還有飲料。這年頭,送禮都興飲料了。
當他跑回家,跟娘提起10萬元的楊樹轉權費時,娘一個勁地直罵他傻,“狗日的,你咋不賣了呢?那么多錢,可夠咱家吃多少年吶?”
跟旺只是笑了又笑,沒再跟娘解釋。因為他知道,就是解釋,也是白解釋。
近年來,出去打工的更多了。整整一個大村莊,留下來的全是些孤寡老少。老的太老,出去沒人要;小的太小,六年級不畢業,出去更沒人敢用。早些日子,三大爺去世,需要找大工抬棺材,找來找去,愣是找了四個莊的才把有勁的人給找齊了。出去的人太多,莊上的地就荒的也多。一大片一大片,多好的土地啊,成年論輩子的荒蕪著,看著叫人心疼啊!跟旺趁機又揀了七八十畝,卻都是好地。莊子附近的有四十畝,臨河梗的也有二十多畝。跟旺投資了四千多塊錢,買了臺四輪手扶拖拉機,電打火的,不用手搖,很輕便,輕輕一摁開關,自動啟動。犁個田,耙個地,方便太多了,也快多了。好地不能種樹,種玉米。收成好的時候,掰玉米剝玉米,全靠手工,太累人有誤事。索性跟旺又配了臺剝玉米機,每年把自己家的活干完,還能開著拖拉機轉悠一下附近的幾個村莊,3塊錢剝一袋,干個個把月,著實也能把小口袋里賺滿一把把辛苦錢。一車車玉米往街上一拉,那嶄新的票子更是一沓沓的。除去開銷,請人工、交公糧一年算下來,總能往銀行上存個萬八千的。這幾年,眼看著跟旺的日子,漸漸好起來,但快四十的人了,卻仍是一個人寂寞著。附近合適的女人一個也沒有給他剩下,以前沒錢娶,現在有了娶女人的錢,卻又沒了可供享用的資源。單身的老男人,日子也難熬啊。
為了消磨時光,排解寂寞,也為了及時了解外面的世界。跟旺給護林房里買了一臺19英寸的電視,遠遠的從家里引來一根電線。農閑時間里,就躲在屋里看電視。
這天,新聞里播報了一條爆炸性的好消息,差點沒把跟旺給驚喜死:國家不收公糧了。不收了?也就是說,我地里產多少東西,就全都歸我跟旺了嗎?哎呦,這怎么可能呢?
第二天一大早,跟旺就急匆匆跑到六叔隊長家,去問個明白。六叔還沒起,跟旺在門口喊了兩聲,六叔開門一看是跟旺,讓進屋來。
“六叔,昨天看電視了沒?”
“看啥?沒看。”
“電視新聞里說,以后再種地,不用交公糧了。”
“瞎扯。不交公糧那城里工作人員吃啥?”
“真的。我看的中央臺新聞里說的。真的。”
“胡扯,哪有這好事?你小子別是想發財,想瘋了吧。”
其實跟旺也不敢相信,所以才大清早從河灣底子上跑過來問問的。一聽六叔這樣說,只能悻悻地回去了。可誰知道,等麥子收完,跟旺就要開了拖拉機去完公糧時,卻被六叔告知:“真讓你小子說中了,國家不要公糧嘍。好啊,好啊!”
真是好,對跟旺來說尤其好。一百二三十畝地,每年光交給國家,就得一萬五六。這下好了,全省下來了。但跟旺并不想真的獨自留下這些國家省下來的錢。那天跟旺上街辦點小事,剛好碰見了支書。
跟旺便對支書說,“現在雖然國家不要公糧了,但我跟旺也不能一個人自己全拿了那些錢,我想還按原來上交給國家的標準,退還給地的原主顧,你看可以不,支書?”
支書很高興:“這幾天,我就在琢磨這個事,沒想好該怎樣跟你說。你即然這么說了,中,就按你想的那樣辦吧。”
跟旺說:“那我回頭跟六叔隊長再商量商量具體的退法。”
支書說:“好。”
跟旺剛想開了車過去,支書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叫住了跟旺。“跟旺啊,剛才在鄉里開了個會,全鄉綠化工作會,我在會上把你的事跟鄉領導匯報過了。領導說,過幾天縣里要來咱鄉視察指導工作,就先到跟旺那里看一看。你回去準備一下,知道嗎?準備好點迎接檢查,也是咱村的光榮啊。”
跟旺哪里會懂得這事,莫其妙嘛?檢查我干啥?我又該準備個什么東西?他都不知道。但嘴上全是答應的好好好。進村時,跟旺想去跟六叔問問咋回事,六叔卻不在家。回到護林房,他琢磨開了支書的話的意思。翻來覆去,不知道啥意思。我能準備啥呢?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見到六叔,跟旺把支書的話說給六叔,“六叔,支書說的是啥意思啊?”
“啥意思?支書的意思是讓你準備一下,領導們要來咱這開個現場會,學習一下你種樹的經驗唄。”
“啥是現場會?”
“現場會?我也不太懂。大概就是一大堆領導都來看看,看完,不走了,吃頓飯,夸你兩句,完事。”
“嘿,嘿嘿。”跟旺笑起來,”夸我干啥?我又不懂啥子。”
“傻小子,請領導吃飯,該懂了吧。”
“懂了,懂了。”跟旺嘴上雖說懂了,但心里仍一直吶悶,領導吃飯跟我種樹有啥關系呢?第三天的上午,果然河梗上來了兩輛車。前頭一輛是黑色小轎車,從車里下來3個膀大腰圓的“大皮鞋”。后面是一輛綠色的中巴車。下來十六七個紅光滿面的人,支書和六叔隊長也在里邊。支書走過來跟小車里下來的“大皮鞋”說著什么,拿手指還在四周比劃指點著什么。六叔隊長跑過來,喊,跟旺,跟旺,快出來,領導們來了。跟旺正在屋子里看電視劇,看得正入迷。六叔已跑進屋里,拉跟旺,快出來,領導來了。跟旺真納悶,怎么來了人,大黑狗沒看見嗎?也不叫一聲。跑出來一看,一群人已走過來。就聽支書說,這是縣里主抓農業的副縣長,聽說你種的樹不錯,特意過來看看。支書又拉了跟旺說,這就是跟旺,種樹能手。說話時,這位叫副縣長的手已伸過來,看樣子是想逮跟旺的手。跟旺眼看手是跑不掉了,忙用那兩只粗手,牢牢的抱住伸過來的手,搖了兩下。他不懂得握手禮,只是從電視新聞里見過這個,他做夢也想不到像他這貨色人他也有握別人手的機會。他今兒一試,就試了一二十次。逐一握過了縣林業局局長的手、鄉長的手,還有這十余位村支書的手。這一套下來,跟旺的兩只手都搖麻了。他沒想到,他不握則已,一握就要握過癮,一握就得把手心里握的濕漉漉的。
握過手后,他們一行人看了他的棘藜園子,成排的大楊樹林,就連小魚塘也沒放過。一個哪村的支書手閑不住,還從地上揀個小石子,往塘里扔了一下呢。他們一邊看一邊問。“樹幾歲了?有沒有被偷過?樹間的莊稼收成怎樣?”
啥都問。搞的跟旺不知道該先回答誰的話了。幸虧都是跟旺他自己親身經歷的,親手栽植的。愣是沒有被這群好問的主給問趴下。最后幾個主要領導進到護林房內,房里極是一個家,很不像領導們見過的其他護林房,這讓領導們很驚訝。因為跟旺事先極精心地準備過,所以房里都很干凈,儼然沒有了他家的常態。領導們放心的坐在長凳上。
那個副縣長說,“這里的確值得一看,雖然規模不大,五六十畝,卻很有氣勢啊。值得推廣,模式不錯,下去好好總結。”
鄉長馬上接了話說,“這是我們鄉里重點扶植的一個項目,試點得很成功。李支書,回頭在匯報會上,你要仔細談一談具體的做法,兄弟村都要好好學一學。”
支書滿臉堆滿了笑容:“都是領導指引的好。跟旺同志承包的那七十畝地,還用再看看嗎?”
鄉長看看表:“已經十點半,今天就到這吧。同志們,看過就要記在心里,回去也要這樣搞。”
跟旺是一句沒聽懂,最后稀里糊涂的也坐了中巴車,到街上陪領導們吃了一頓飯。吃是吃了,卻陶了兩千一百塊的飯錢。
隨后的幾天里,跟旺先后又去鄉里四五趟。去給其他村里技術員上一上栽樹的課。稀罕不?他大字一個不識,一天學門沒進過,卻也真的嘰里呱啦給人家上了四五堂課。不用寫字,就只是講一講自己是怎樣買樹,種棘藜,怎樣想到挖魚塘的。這種感覺太爽了,跟旺覺得這是他頭一次風光著自己的風光。他似乎有些陶醉了,他真愿意就這樣陶醉在自己的感覺里。只是一下課,他又得憋在護林房里,一個人數自己的星星了。
上第五堂課時,窗外飄著小雨。他今天的興致不濃,因為來聽課的人太少,就五六個人。本也沒啥好講的了,他提前散了伙,各自回各的家。當他正準備鎖了門,要開著破三輪跑回家時,就見支書大老遠的打了把傘,直喊他:“跟旺,跟旺,過來一下。”
跟旺過去:“出事了,出大事啦。”
“怎么了?你別嚇我啊。”
“你的樹要砍了。”
“啥?誰敢?”
“國家修大廣高速公路,剛好從你的樹林里斜穿過去。樹得砍!縣交通局的領導剛來說的。鄉長讓我跟你談談。”
“那我這幾年辛辛苦苦種的樹咋辦啊?”這幾天講課時的所有得意,頓時被支書的這一破消息沖散了,嚇傻了。回到護林房,跟旺鉆進被窩,用被子嚴嚴實實的把自己包了起來。他要把自己所有的失望和痛苦全都隱藏在被子底下。他在被窩里一遍一遍回憶著這幾年來的艱辛:阿妹決絕的離去,娘傷痛欲絕的眼淚,拉樹苗的黑天恐懼,種樹苗時的凄風苦雨,仿佛約定好的,一股腦,全都涌現出來。想著想著,這個年近四十的老男人,在狹小的被窩里,放聲大哭起來。他在所有的苦難面前,從未低過頭,甚至在花盡所有錢財買來的阿妹逃走時,他也沒滴下一滴眼淚,但這一次,他卻在被窩里痛哭起來。是啊,對于跟旺,唯有痛哭,才能宣泄這么多年來的所有委屈和艱難。原本以為,眼看著樹一天天粗壯,一天天高大。原本以為,有了樹就會一切。但現在,樹都要被砍光了,一文不值。他真后悔自己沒點頭換那10萬塊錢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就是自己過去跪在地上求人家,人家也不會再用10萬塊錢來換這一片被高速路占著的破地方了。
中朝于古息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