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真何悠然地站在王府內的水池邊喂魚，腦中卻一幕幕地回想著，他的得力干將王坤在京城暗中調查初春的刺殺案，與安排在青龍會的細作協同合作，數月后，搜集到的線索均指向刑部大員柳晉，柳晉桀驁不馴，與宮中權貴往來不多，以至于一時無法判斷他是誰的派系，他與柳晉素無怨結，若非背后有想牽制他的力量，柳晉絕不會想奪他的性命不可。他身處蘭都，與京城基本是割裂開來的，要將這一切查得水落石出，談何容易？

上回的刺殺案之后，蕭王府更加戒備森嚴，皇上聽說陽寧公主身體欠安，也特地過來探望了一次，或許是這一切讓敵視他的勢力感到了威懾，他們中止了對他的攻擊，蕭王府風平浪靜地從春走到了夏，再從夏走到了秋，只是蕭真何的心，從來沒有平靜過。

陽寧公主遠遠地看著他，這個她深愛的男人，站在平靜的池水邊，他心里卻并未獲得平靜，他想要的與她想要的是如此的不同。

她徐徐地走到他的身邊，“相公，你在想什么？”

蕭真何看著她，微笑了一下，眼角的魚尾紋也顯得柔和起來，“夫人，過段日子，我想去京城一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相公，深秋霜露重，我身體不好，就不去了，你早點回來，代我向父皇母后和皇太后問安。”她溫柔地回道，伸出纖長的雙手，輕輕地給他整理衣襟，心里惆悵，她想織就綿延的愛情包圍著他，但是始終還是包圍不了。

蕭真何看著她飽含情誼的雙眸，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夫人，秋風起，是吃螃蟹的時節，我知道你愛吃，已派人到江南的湖里打撈，過會去吃吧，螃蟹寒涼，你要配著姜茶一起吃。”

言畢，牽起她的手，向廳堂走去，這時，李管家來報，說有人求見，陽寧公主便先行一步了，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現在蘭都的這一切不好嗎？為什么他的心，這么難得到滿足。

求見的人是劉巖，她一副男裝打扮，加上她高大的身材，如翩翩公子般。

“蕭王爺，肖小姐去太后身邊是為了贏得太后的信任，以更好地輔佐王爺，請王爺也安排我入宮，小女想協助肖小姐。”

“哦？你說她去太后身邊是為了更好地幫我？她親口跟你說的？”蕭真何料想劉巖必定不知道他這些天屢次讓王嵬去殺肖夕，劉巖居然會跑這一趟為她解釋，這丫頭還真有幾分拉攏人心的本事。

“是的，她親口跟我說的，太后曾經派人來肖府邀請過她去宮里，那天晚上，她就說她要進宮去太后身邊，贏得太后的信任，這樣她跟二皇子在一起，就不會有人敢反對了。”

“我知道了，不過皇宮不是那么輕易可以安排進一個人的，你的忠心本王已經明白了，你回肖府吧。”他冷冷地回道，劉巖的話他姑且相信一次，只是不能讓劉巖進宮，假若這個丫頭敢有異心，劉巖在身邊恐怕只會讓她多一個幫手。

劉巖默默地離開王府，策馬趕回京城，她的思緒飄散，她本是一個孤兒，蕭王爺收留她，教她武功，卻沒有給她任何關愛，她卑微地成長，直到遇到肖夕，那個特別的女孩。

常常在傍晚的時候，肖夕會帶著她在京城的街道上閑逛，那眼神不像是看著一個監視她的人，而是像看著妹妹般，她會給角落里的乞丐一些銅板，偶爾給街巷里玩耍的小孩買糖人，在太和寺，她受傷時，肖夕用弱小的身體穩穩地扶住她……無論是對肖凡德還是對她、對肖府的每個傭人，她的態度并沒有明顯的差別，仿佛她的心中，他們都是一樣的。

劉巖覺得肖夕是個善良而勇敢的女孩，同樣是蕭王爺的傀儡，她的處境并不強過她多少，但是她從未放棄過精彩地活著，她學習畫畫，挑燈讀書，去京城不同的地方。這一回她進宮，雖然不清楚是她自作主張還是蕭王爺的安排，她都想去她身邊保護她，況且她隱隱覺得，這次更像是她的自作主張。

蕭王爺讓肖夕接近二皇子，劉巖是十分清楚的，陪伴肖夕的這段日子，她對二皇子的冷淡，對那個戴面具的段公子的朦朧情愫，讓她看在眼里。她不愿肖夕陷入不應有的感情，像她們這樣的細作，一旦有了感情，便掉入了地獄，所以她自作主張，撕了肖夕托她送到燕夕樓給段公子的信，信的內容她并沒有看，只認為這是為了她好。

劉巖的這一趟，救了肖夕的命，蕭王爺暫停了對肖夕的暗殺。

即使沒有收到肖夕的信，段祺峰也未曾打算去報案，中原的紛爭，他實在無力糾纏，燕夕樓前的一劫后不久，他與管毅夫便離開了京城，趕赴西南的大理國，只能在心里默默祝肖夕安好。

太后每年深秋，都會去太和寺里小住幾天，一面是為了拜佛，一面也是為了去觀賞太和寺那漫山遍野的紅葉，今年，她也帶上了肖夕。

趙潯擔心肖夕的安危，讓秦黍帶了幾位大內高手陪伴她們，太后知道孫兒此番不僅是孝心，更多是為了佳人，笑而不語。

肖夕陪著太后看那美不勝收的紅葉，心情也豁然開朗起來，以前，每次去北京出差就像打仗一樣，來去匆匆，一直想去看看那香山的紅葉，卻始終沒有找到時間，想不到在這里看到了這美如畫境的景色。

傍晚，太后早早便睡了，肖夕卻輾轉反側，她習慣了在木床上鋪上厚厚的棉被做墊子，寺廟的生活簡樸，沒有那么多的棉被，床榻因此感覺很硬，她睡不著，便穿上衣服，披著厚厚的披肩走出房間，想去看看月光下的紅葉。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她想著詩句，突然從身后閃出一個身影，她驚嚇了一下，是秦黍。

“秦將軍，這么晚還沒睡。”肖夕溫和地問候。

秦黍雙肘抱著劍，冷淡地看著他，似乎不屑回答她。

肖夕走到他身邊，在他身旁的欄桿上坐下，看著那月色下的紅葉，“其實我一直很想找個人說說話。”她頓了一下，問到：“秦將軍，你們是不是很小的時候就決定了要習武，長大了做將軍？還是小時候既要學武又要習文，到了一定階段再由長輩根據你們的興趣和長處決定你們是做文臣還是武將？”

秦黍放開手肘，用手拿著劍，不解地看著她。

肖夕其實一直挺好奇，這個時代的小孩子是如何培養的，是通才教育還是往一個方向培養，是不是像他們到了高二分文理科一樣，其實很多武將無論是數學還是文采都是很杰出的，聽說韓信大將軍的算術就非常優異，他的兵法才能更加出神入化。

秦黍還是沒有回答她，肖夕卻沒有失望，而是仍舊自顧自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只是受命于二皇子來保護我，你不想說就算了，就讓我來說吧。”她苦笑一下，“秦將軍，你相信嗎？曾經有個很不一樣的世界，在我小時候，因為體弱多病，父母將我送到很遠的地方養病，在那里有一個國家，那里百姓們有更多的權利，他們可以公然批評皇帝的政令，他們不認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沒有誰是貴族，也沒有誰是奴隸，大家都基本是平等的。”

秦黍終于開口問道：“肖姑娘，你想說什么？你想質疑皇室的權威嗎？”

“秦將軍，我不想說什么，我只是太久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說話了，夜深了，我回去睡了，你也回去睡吧，如果真有人想殺我，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他們總能找到縫隙，你不眠不休地守衛也沒有用。”

肖夕站起來，一步步地走回了房間。

秦黍呆立在欄桿旁，他從小到大，受到的都是最正統的教育，以自己的方式忠君愛國，從未有一個女孩這樣跟他說話，說這些匪夷所思的話，他傻笑了一下，難怪著丫頭能讓二皇子也沒了一貫的理智，她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

太和寺歸來，肖夕才從側面聽說這些天朝廷的動蕩，二皇子趙潯徹查漕運私鹽案，急風驟雨般抓捕了幾十名高官，其中職位最高的是戶部尚書吳敬紳，證據確鑿。

她在椒華殿幫忙整理著擺設，趙潯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門口，所有的宮女、太監都齊刷刷地在看她，她有些尷尬地走過去，趙潯淡淡地說：“跟我來。”

他將她帶到了椒華殿后側的小園林，肖夕微笑地說：“二皇子，聽說你破了一樁大案，恭喜你。”

趙潯看著她白皙恬淡的面頰，眼角也染了笑意，嘆息道：“夕兒，我這次確實是贏了，但是贏得很慘烈，給朝廷帶來了震動，或許這方面的影響要多過功勞，對他們這些老狐貍的審訊也是個復雜的過程，即使有證據。”

肖夕溫言道：“殿下，夕兒相信皇上讓您查案，也表明了他破案的決心，如果有任何阻礙，只要皇上站在你身后，你都能迎刃而解的。”

趙潯看著她，有些驚訝，看來夕兒不僅漂亮聰慧，也十分善解人意，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情感，牽起她的右手：“夕兒，過段時間，就是我選妃的時候了，你能來嗎？”

肖夕用左手拿開了他的手，淡淡地說：“殿下，你的情意夕兒心領了，我今生只想長伴太后左右，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椒華殿找我，這么多人看到，流言蜚語，眾口鑠金，我只想過安寧的日子，也請您讓秦將軍回去，他堂堂七尺男兒，志不在此。”

趙潯默默地看著她離開，對著園林里的林木苦笑，他能揭開戶部這個封閉體系的秘密，卻揭不開她心底的秘密，驕傲如他，不知道還能經受幾次她的拒絕。

皇上對于趙潯此次破案的功績十分贊賞，賞了京城一處別致的山莊作為他的府邸，眾臣都心領神會，二皇子被冊封為朝廷重臣是遲早的事了。

他也收拾了所有的行囊，搬離了皇宮，或許離開肖夕一段距離，能讓他慢慢忘記她，他調回了秦黍，只留下兩位大內的精銳侍衛輪流暗中保護肖夕。

肖夕的生活回歸了平靜，一日，她偶然間在房內的枕下發現了一封信，信里寫到：“巖來報，你所做是為了更好地完成使命，希望太后喜歡你。”

肖夕癱坐在床榻上，她以為蕭王爺已經放棄暗殺她了，原來只是她一廂情愿，劉巖告訴蕭真何她接近太后是為了成為二皇子妃嗎？她撕碎了信，想著，送信的人很可能是王嵬，如此看來，她如果不去參選二皇子妃，王嵬對她的暗殺便不會中止，他像個鬼魅一樣飄蕩在她的周圍，不過，她也感受到了劉巖對她的關心，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孩，有著一顆這么細膩的心嗎？

趙潯在府邸里一杯杯地灌酒，他的皇子歲月，從懂事那天起，無時不刻不想著可以得到父皇賜予的府邸，可以搬出皇宮，獨立行事，繼而封王拜相……

現在，他已經一步步地贏得了父皇的信任與賞識，一步步地實現了他的抱負，卻為何沒有想象中般快樂，是因為她嗎？他叫來秦黍，用微醉的眼神看著他，“秦將軍，來陪我喝酒。”

秦黍坐下來，默默地陪著他一杯杯地喝，趙潯有些悲傷地說：“離開了皇宮，我終于得到了和其他皇子不同的生活，有了屬于我的府邸，我是不是應該滿足，但是為什么我感受不到滿足呢？”他頓了一下，“你說我是不是很傻，肖夕不過是個三品侍郎的女兒，不是是個丫頭片子……”

秦黍放下酒杯，“殿下，肖姑娘確非尋常女子，她聰慧大方，會是你的賢內助。”他停了片刻，繼續說道“在保護她的那些日子，我發現她每天早起晚睡，看書習畫，勤勉自律。”

“哦？”趙潯笑道“連鐵錚錚的秦騎尉都夸起夕兒了，看來她還真是有魅力。”

秦黍沉默不語，月色柔和地灑在他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