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配合警察把凌落落帶離現場，不讓她看見凌進申的遺體，把她安置在醫院里的一間會議。

凌落落這才慢慢安靜下來，坐在那里不言不語。

院長親自過來向她解釋情況，整個過程，凌落落并不回應他，但每一句話，都悉數聽進心里了。

院長的大致意思是：凌進申在落落離開一個小時左右，拒絕打針輸液，又支開醫院分配的特護，獨自一人出了病房。凌進申走到電梯口時，一個護士正在給等待維修的電梯擺放告示和警示標語，當時凌進申還問：“這電梯壞了？”

那護士就是后來錄口供的最后一個見凌進申的人。她應了他一句：“對，這電梯壞了，電梯工修到一半說少了配件，已經去取了。旁邊那兩臺電梯運行正常，你乘那兩臺吧。”

凌進申點點頭，緩緩走向旁邊的正常電梯，待護士離開之后，瞅瞅四周沒人，他又回到待修電梯口，按開電梯門，走了進去……

凌落落緩緩轉過頭，聲音冷如寒冰，“你當我是傻子！？我父親得的是漸凍癥，他脖子以下根本動不了，你們想推卸責任，也不編個像樣的故事。”

院長不急也不惱，他打電話叫來凌進申的主治醫生，又讓人拷下電梯左上方攝像頭里的記錄。

主治醫生對凌落落的說法有些吃驚，隨即認真而嚴肅地告訴凌落落：“你父親的病情控制得很好，雖然四肢不太靈活，有些僵硬，但還沒有到癱瘓的地步。你看，這是每天例檢的記錄報告。”

凌落落怔怔的看著那沓例檢報告，上面清楚記錄父親每天病情的變化，證實了主治醫生所說不假。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反應。

主治醫生繼續道：“葛雷克氏癥發病有一個過程，你父親的病情目前還處在初期，脖子以下不能動那是中期癥狀，至少得有小半年的時間才會有你所說的那些癥狀。所以，他現在完全有行動能力，只是能力強弱的問題。可是，你是怎么確定他脖子以下不能動的呢？”

怎么確定？

那是一個星期以前，她上班之前照例把所有可能傷到父親的東西都拾掇得遠遠的，連杯子也只是買不銹鋼的。父親像是看出了她的擔憂，輕聲說：“不用這樣防著我了，以后我要什么，都跟你說。”

當時凌落落腦袋千繞百轉，細細咀嚼父親的意思。

她敏感的以為父親已經無法自主行動了，然而顧及父親的自尊心，她沒有細問。

就是那時候確定的吧？

現在想來，父親不過是想勸慰她，可她就是在那時候開始掉以輕心，失了防備。

院長已經把U盤存檔的攝像記錄，在筆記本電腦里打開，然后把屏幕轉向凌落落。

雖然是黑白畫面，但凌落落一眼就認出了父親的身影。他走進電梯，也許是怕被人發現，踏向死亡的腳步，竟沒有半點猶疑。

凌落落不愿看下去，閉起雙眼，渾身微微顫抖。

“凌小姐，我們跟你解釋這些，并不是想推卸責任，而是讓你了解真相。你父親是在醫院出事，我們院方會擔當起應負的責任。另外，逝者的身后事務，由院方出資聯系好一點的殯儀館。還有部分沒有付完的醫療費用，也消帳吧。我們能幫到凌小姐的可能不多，希望能接受我們的一番好意。”

凌落落沒點頭，也沒搖頭，像是沒聽見院長在說話。

“凌小姐，節哀順變！”院長暗暗嘆息，跟主治醫生一起悄悄地離開了會議室。

最終，凌落落拒絕了院方的好意，在王雨芊一家的協助下，替凌進申辦了簡單后事。

時間不會因為人們的變故而停止，世界更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逝世而有所改變。

東環路依然在下班高峰塞車，夏天的陽光依然熱列，這個城市的繁華淹沒了一小部分人的悲傷。

凌落落依然要上班，雖然因為事出突然，家有喪事，公司批了她補上來的假條。但因為她不打招呼就擅自離崗，胖乎乎的私企女老板，堅持要罰她一個月的獎金。還理直氣壯的說這小懲大誡，是維護公司制度。

凌落落平靜接受她的懲罰，同時遞上了自己的辭呈。

女老板以為凌落落被罰了獎金不服氣，以辭呈來威脅她，遂想都不想，胖手一揮，簽字同意。

凌落落下班后，在街上游蕩，或者說，只是走路。

她不敢回家，害怕家里的空寂，害怕睹物思人，害怕想起那個家從此只有她一個人，害怕那身心空落的無措。

當落落終不可避免的回到家門口時，卻驚訝的發現門是開的，地板光亮，家里擺設井然有序，客廳里有熱氣騰騰的飯菜。就像父親在世時，家里每天的樣子。

她有些恍惚，忍不住朝屋內喊了一聲：“爸爸。”

里屋有一個人跑出來，手里還拿著從陽臺曬竿上收下來的衣服：“落落，回來啦。我把衣服疊好，馬上就可以開飯啦。”

凌落落見到王雨芊，有些失落，又有些感動。

王雨芊很快回到客廳，把濕手往身上擦了擦，又拿碗給落落盛飯，嘻嘻笑道：“這么晚才下班，餓壞了吧？”

凌落落看了看面前半生不熟的飯，問：“芊，你今天不上班嗎？”

王雨芊嫣然一笑，說：“對，一接手就忙得天昏地暗，總算忙完了，這三天正好調休呢。快嘗嘗我的手藝怎么樣。”說著夾菜給凌落落。

菜是好菜，味道極佳。就是賣相難看了點，看得出來是熱過很多遍的結果。

凌落落知道王雨芊不善廚藝，這樣的味道她是決計做不出來的，倒像是王雨芊家保姆肖媽的手藝。

王雨芊之所以要說成是她的手藝，估計也是怕凌落落知道自己在這里等了很久，因為肖媽做的菜，從來是色香味俱全，何曾像今天這樣不堪入目過？只是這菜不經幾回熱，便成了這副尊容。

王雨芊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刻意的照顧她，凌落落反倒難過。

“你來很久了吧？”凌落落問。

“沒啊，剛來一會。”

“一會就能做出這么些菜來？”凌落落故意追問下去。

“不是，呃……也有好一會了。”

“只是好一會？這菜翻來覆去的熱了不下三四遍，都快炒爛了。”

“落落……”

落落打斷她：“芊，我很好，你不用特地為了我請幾天假耽擱工作，不用特意像爸爸一樣來照顧我。我爸他……走了，但我還得好好的活下去，我不會倒下，也沒那么脆弱，你不需要這樣來照顧我。真的。”

“落落，能扛得住風雪的，都是懂得彎腰的樹，一昧的剛強，只會早早折斷。”王雨芊難得的嚴厲：“你內心里悲痛，可你從頭到尾，硬是壓抑著一滴眼淚都沒流，你這是要逼死自己嗎？脆弱一回又如何？你能不能別要那該死的堅強，落落，你到底要堅強給誰看呀！”

“所以你要這樣子照顧我多久？我要在你面前要死要活多久？”凌落落打開門，臉別向一邊，不看王雨芊：“如果你只是想來看我哭，想來看我脆弱，你還是走吧。”

“凌落落！”王雨芊氣憤的呼她全名。

凌落落干脆面朝墻壁，垂手而立。

王雨芊鼻翼一張一合，狠狠咬牙，回房提了自己今天才帶過來的行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濃稠夜色中。

王雨芊一走，仿佛抽走了屋子里所有的聲息。凌落落頹喪的蹲下去，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喃喃自語：“芊，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