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不知道什么地方傳來鐘聲。來回地響著。

卻并沒有詩詞中的那種悠遠和悲愴。只剩下枯燥和煩悶，固定地來回著。撞在耳膜上。把鈍重的痛感傳向頭皮。

睜開眼。

沒有拉緊的窗簾縫隙里透進來白絲絲的光。周圍的一切擺設都突顯著白色的模糊的輪廓。

看樣子已經(jīng)快中午了。

與時間相反的是眼皮上的重力，像被一床棉絮壓著，睜不開來，閉上又覺得澀澀的痛。光線像一把粗糙的毛刷子在眼睛上來回掃著，眨幾下就流出淚來。

多久沒有見過父親了？

似乎，就連他的樣子都不記得了吧。

自從母親死后，似乎一切都變得力不從心而又無可奈何，到現(xiàn)在為止一切都是靠自己。窗外隱隱傳來大人小孩的歡聲笑語。

李青兒小的時候，有一次學校老師布置了一道很難的數(shù)學思考題。對于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來說，是很難的。而全班就李青兒一個人答出來了。李青兒很得意地回到家里，本來她想直接對父親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讓李青兒編出了另一套謊言，她拿著那道題，對父親說，爸爸這道題我不會，你幫我講講。

像是要證明自己比父親都還要聰明，或者僅僅只是為了要父親明白自己有多聰明。

那天晚上父親一直在做那道題，直到晚上李青兒起床上廁所，看到父親還坐在桌子邊上，帶著老花鏡。那是李青兒第一次看到父親帶老花鏡的樣子。那個時候，李青兒突然哭了。以為她看到父親蒼老的樣子，她害怕父親就這樣變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李青兒穿著睡衣站在臥室門口哭，父親摘下眼鏡走過來，抱著她，他的肩膀還是很有力，力氣還是很大，父親說，青兒，那道題爸爸做出來了，明天給你講，你乖乖睡覺。

李青兒含著眼淚，覺得爸爸是永遠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時候。有一次六一兒童節(jié)。學校組織了去廣場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擠在廣場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臺上的演員的頭。

而那個時候，父親突然把李青兒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間，李青兒看清了舞臺上所有的人。

周圍的人紛紛學著父親的樣子，把自己的小孩舉到頭上。

李青兒騎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親的頭發(fā)，很硬。父親的雙手抓著自己的腳踝。父親是周圍的人里，最高的一個爸爸。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李青兒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宮領(lǐng)獎的那一天，父親穿著正裝的西服。那個時候，西裝還是很貴重的衣服。李青兒覺得那一天的父親特別帥。

站在領(lǐng)獎臺上，李青兒逆著燈光朝觀眾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李青兒在舞臺上就突然哭了。

還有。

還有更多。還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這些，都已經(jīng)和自己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了。

那些久遠到昏黃的時光，像是海浪般朝著海里倒卷而回，終于露出尸骨殘骸的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