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麗塔成長記。”淡漠的嗓音緩緩從身后傳來,如同廳內溢滿每個角落的燈光,毫無縫隙的落入她的所有感官里。夏筱馨的腳步不可抑制的頓了一下,在喧鬧的人群后低聲輕喃：“洛……麗塔？”

洛麗塔,傳說中最天真無邪的少女。夏筱馨終究沒能忍住胸口蔓延的奇怪情緒,緩緩回過頭去,顏洛曦白皙勻稱的手指剛好觸在簾幔的一端。她回頭,他松手,銀色的簾幔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

顏洛曦眼里一閃而逝的哀傷,人群短暫驚愕后突然爆發的驚呼與掌聲,夏筱馨充滿震驚的眼里猝不及防滾落出來的熱淚,一切,都發生在電光時火間。

綁著馬尾辮光著腳丫不斷搖蕩的秋千、趴在樹上聚精會神盯望的窗口、穿著碎花洋裙坐在室內學習的畫、教室內扶著額頭的沉思、蹲在畫室門口偷看畫室的認真、別扭的把玩著手指的不安，站在人群之中紅著眼眶的強顏歡笑、霓虹交錯下眼里的錯愕、被絢麗煙火照亮側臉嘴角的微笑、陽光下奔跑隨風揚起的長發、醫院長廊里歇斯底里的哭泣、半夜將鐵盒埋在樹下的臉上的黯然、演唱會坐在粉色熒光海洋中的落寞、安靜的立于辛.貝勒神廟前的孤單身影，蹲在不同膚色的人群之中抱緊自己的絕望、俯視金色沙漠眼里無限的哀思、山谷下躺在雜草中的無助、機場紅著眼眶的笑靨。

夏筱馨。夏筱馨。夏筱馨。竟然都是,夏筱馨。

綁著馬尾光著腳丫在果樹下蕩秋千第一次見到他的她。

趴在果樹上聚精會神的看著窗內他認真畫畫的她。

穿著碎花洋裙乖乖坐在他身旁學習畫畫的她。

考試時扶頭沉思選擇題最后將答案全部寫成他血型的她。

躲在畫室門側偷看他在畫室上課的她。

第一次向他告白不安的玩弄著自己手指的她。

送他出國時明明難受的紅了眼眶還要強顏歡笑的她。

兩年后在霓虹交錯的酒吧初次遇見他滿臉錯愕的她。

交往后一起去廣場守新年在煙花下幸福微笑的她。

被BMWX6的天價嚇倒拉著他順著陽光一路奔跑的她。

他說分手時在醫院哭得撕心裂肺的她。

決定放棄后半夜趁著月色難受的將珍藏她愛他心事的鐵盒埋在果樹下的她。

周先生演唱會上在幾萬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中突然無比思念他的她。

站在拉美西斯二世和奈菲爾塔利的巨型雕像前想著他答應過會陪她來看這三千年前最偉大愛情的她。

在埃及丟了手提包想到可能再也無法見到他時絕望的蹲在人群中放聲大哭的她。

在離開埃及的飛機上俯視機下金色沙漠無比留念那些被她埋葬在沙漠中的心事的她。

摔下山谷后倔強的維持堅強直到見到他后所有的無助與恐懼瞬間決堤的她。

在機場紅著眼眶努力笑靨如花的告訴他不會再等他的她。

竟然……全部都是她。

夏筱馨拼命的咬住自己的下唇,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盡管在人聲鼎沸的此刻,也害怕自己哭聲輕易傳入了別人的耳膜。

世界上總會存在這樣類似奇跡的一些事情，它們永遠都能輕而易舉的推翻你之前耗費無數勇氣去接受的看似已成定局的現實。

那些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安靜走過的旅程,原來他一直都有參與。那些她以為她隱藏的很好的心事,他從來都沒有漏掉。所有與她有關的舉動,他竟然自始至終一清二楚。

為什么她的鐵盒埋在樹下最后的歸宿卻是他的房間？為什么在周先生的演唱會上會有被人時時刻刻盯著的感覺？為什么在埃及那么陌生的國度,上一刻因為她沒錢而拒載的司機下一刻卻好心的跑過來說順路將她帶到酒店,卻在她下車后根本沒有接所謂的客人就直接走掉？為什么明明是被搶走的手提袋會完好無損的被所謂的好心人送回來？為什么包里會有她弄丟了的買給夏夫人的黃金手鐲和根本沒來得及付賬的給男人的剃須刀？為什么掉下山谷那次他比任何人都先找到她？

那多么待解的謎,只消這么一瞬間，水落石出。

在山谷抱緊她時他不斷在她耳邊重復的那句：夏筱馨,我一直都在。離開時那句莫名的：夏筱馨,你不適合一個人亂跑。

他說,他一直都在，原來是真的、一直都在。不只是心底,而是在身邊。

他說,夏筱馨,你做的真的很好了,你越來越堅強了。他沒有告訴她,她的堅強,是他在身后默默為她累積的。她哭著對他說“顏洛曦,我們已經沒有可能了”時,他抱緊她在她耳邊哽咽的回答,他說,“我知道。”他說,夏筱馨,不要哭,你以后會更堅強的。他說,夏筱馨,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原來,是真真實實的不能陪在她身邊默默守護著她了。

夏筱馨一直都以為自己是最痛的那個。但她不是顏洛曦,她不懂,他的痛,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夠承受。她不是他,怎么能懂他的苦衷。

可是顏洛曦，這,可不可以算作是愛？

她倉促的抹掉眼前的水霧,拼命平息自己太過急促的呼吸，落入她因激動而顯得慌亂的眼眸里的是,顏洛曦微蹙劍眉認真凝視著畫中她的側臉,那么哀傷的側臉。記者將舞臺圍堵的水泄不通,觀眾被一圈一圈的向外擠。各種各樣的呼聲與提問,顏洛曦卻置若罔聞的看著自己的作品,警衛開始維持秩序,主持人大聲宣布記者會將在貴賓室召開,請媒體移步到貴賓室，余下的參觀者可留在大廳自行觀賞。守在顏洛曦身后的黑衣男子上前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夏筱馨站在人群中間那么清楚的看見,顏洛曦側臉的哀傷慢慢收斂,直到恢復成一貫的波瀾不驚,轉身,在保鏢的簇擁中向舞臺后方走去。

顏洛曦!夏筱馨如鯁在喉，聲音埋在喉嚨間,始終沒能發出音來。淚眼朦朧的看著他的背影離她愈來愈遠,驚慌的向前方的人群沖去，她擠開重重的人群,到舞臺邊緣時,他的背影的已經消失在轉角處。“顏洛曦!顏洛曦!”沙啞而哽咽的聲音終于沖破心理壓抑的束縛,她發瘋般的向舞臺后方追去,卻被高大的警衛毫不留情的給攔住。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她奮力的掙扎,卻始終擺脫不了警衛的鉗制。高大的警衛稍稍一用力,便將她推倒在地,用手指著地上的她說出一長串類似警告的英語。周圍的人群再次像煮沸了的開水沸騰起來紛紛圍向這邊。夏筱馨無法再顧忌人群里的指指點點與竊竊私語,無法再顧忌被摔疼的膝蓋,迅速的爬了起來。警衛以為她又要沖過來,邊沉聲警告邊圍上來,夏筱馨抹掉臉上亂了的淚痕,躲開警衛的牽制,改變方向沖上舞臺站在巨型畫下,指著畫中的人再指著自己,激動的哽咽開口懇求：“Thisisme!Thispicturepaintedofisme!Please,pleaseletmein.”

警衛半信半疑的將滿是疑惑的目光在畫與夏筱馨有些蒼白的臉孔上來回掃視,就快抓住她肩膀的滿是汗毛的手僵在了半空,幾番確認,幾名警衛面面相覷,互相點頭用眼神確認自己的信息,誰也沒敢再上前一步.夏筱馨見狀跳下舞臺向后方奔去，卻在邁出腳步的瞬間被人用力的拉住了手腕,尖銳的指尖幾乎刺入肌膚，真實的痛感那么急促的傳來。

“夏筱馨!”

夏筱馨一怔，回頭視線順著拉住她手腕的纖瘦手指一路向上,映入她沉淀無數悲痛無助眼瞳里的是,滿臉驚訝夾雜不安的漂亮臉蛋,讓她的胸口不由一陣劇烈緊縮。

是的。她差點忘記,橫跨在她和顏洛曦之間,還有一個Anna。

下午的咖啡館寂靜得時間仿佛都停滯了一般。

“夏筱馨,你跑到這邊來做什么？”Anna緊張的情緒和此刻咖啡館內的安寧,剛好成反面比例。她甚至沒等到服務員送上咖啡便急促的這么質問。

夏筱馨保持安靜觀望窗外的姿態,盯著那輪明明還懸在半空中卻被數不盡的高樓擋住光輝的太陽,對她發出的質問置若罔聞。

服務員送上咖啡。

“你是準備來和我搶顏洛曦的嗎？”服務員的咖啡還未放穩,Anna再度開口質問,音量稍稍向上調了幾分,導致服務員在將咖啡端至她面前時被她突然發出的聲音嚇到手一顫,褐色的咖啡漬濺出幾滴在米黃色的桌布上,年輕的服務員連聲道歉,Anna不耐煩的揮手讓她下去。

夏筱馨漫不經心的輕輕劃動著杯中深褐色的液體,對她的說法不置可否。

“夏筱馨,請你有點自知之明好嗎？你和顏洛曦已經分手多久了？你為什么還要對他這樣死纏爛打呢？”得不到她回應的Anna情緒很快變得激動起來，和當初用勢在必得的語氣對她說“我不會放棄洛曦的,我愛他”時的模樣,是很明顯的大相庭徑。

夏筱馨柳眉打結,暗想一定是因為角色的對調,才會產生情緒的轉移。她停下劃動咖啡的動作,抬起頭,眼里前一刻所有的不安已經煙消云散,只剩下讓Anna惶惶不安的堅定。夏筱馨看著她,直視她眼里的咄咄逼人,慢條斯理的開口：“Anna,如果剛才你的眼睛沒漏掉顏洛曦畫展最后一組壓軸畫,你就不可能不知道,他,愛的是我。至少到目前為止,他的心里,還沒有你存在的位置。所以,該有自知之明的人,是你。”

語畢，Anna的臉色如她所料,瞬間變得慘白。她神情呆滯的看著她,完全失去了剛才的囂張氣焰。夏筱馨視若無睹的端起臺面的咖啡,促近自己的唇邊,輕抿一口,滿嘴的苦澀，就如同她此刻的心,遠遠沒有外表的泰然自若。

她又何嘗不是忐忑不安的？她也會害怕,她害怕剛剛脫口而出的那些,只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臆想。她害怕那只是顏洛曦對他們逝去的感情的一種紀念。她更害怕,Anna會舉出更多有實理的例子來,向她證明顏洛曦愛的其實是她Anna，而她夏筱馨,早已經是他生命中的過去式。她那么的惶惶而不安，但是在這個時候,她無比清楚,她不能將自己的怯怕在對手面前泄露出來,她不能等著對手攻擊她的弱點,將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堅定打出一道缺口,然后所有勇氣全軍覆沒。一旦認定,就必須堅強,即使心就像懸在喉嚨處根本是觸不到底的驚慌,都要用堅定的表面將自己偽裝起來,都要從眼神里表現出比對方更大的把握與勝算。這樣才不至于,一開始就在氣場上敗的一塌涂地。

讓她暗自詫異的是,Anna臉上的錯愕并沒能維持多久。很快,那些負面的情緒像退潮般從她臉上慢慢隱去,藍色深遂的猶如海水般的眼瞳，不停流動著各種情緒，一如當初般,復雜的就像她讓夏筱馨捉摸不透的心。又恍若當初,這個面部本來已經收斂起所有神情的女生突然咧開嘴，嘴角泛起一抹神秘莫測的笑。

同樣的笑,勾起所有不堪的回憶。夏筱馨頓時只覺得毛骨悚然,邊不著聲色的打量四周的裝飾與環境是否能促成Anna做出某些意外的動作,邊努力維持著自己的面部表情不泄露自己的心慌。

“夏筱馨，沒用的。”Anna的眼眸里已經寫滿了對她的輕視,連語氣都是這般的不屑,“夏筱馨,顏洛曦不會離開我。即使他愛的真的是你,他也不會離開我。”

“是嗎？”夏筱馨淺笑,對她自以為是的說法不以為然,“我倒是很想知道,究竟是你重要,還是我和他之間的感情重要。”

“夏筱馨,你似乎忘記了,這種選擇題很久之前顏洛曦就已經填好了答案,他選擇的是我。”

“Anna,你似乎也忘記了，你當時是用怎么樣的方式從我手里搶走他的。”像突然想起了某個很好笑的笑話般,夏筱馨不經意的笑出聲,眼里落盡諷刺,直視著Anna深藍的眼睛一字一頓認真開口：“你是以死相逼的。Anna,忘了告訴你,不是只有你才能為他死，如果非要用這種極端的手段來爭取他,我不介意嘗試。”

在夏筱馨無法摧毀的堅定面前,這個外表像洋娃娃般柔弱單純內心卻潛藏無數心機的金發碧眼女生,被夏筱馨的咄咄逼人激得終于卸下她所有看似心安的偽裝,只剩下滿臉的愕然,良久才緩緩開口,亮出她最后的底牌：“夏筱馨,直截了當的跟你說了吧,顏洛曦不會離開我。至少五年之內,他答應不會離開我，即使他愛的不是我。”

盡管已經像刺猬般小心翼翼的防備起來,但聽到Anna信誓旦旦的說出這些話時,夏筱馨的心還是很不爭氣的抽搐了一下。上揚的唇角微微躊躇,終究變得僵硬。哀傷的種子在眼睛里發了芽,迅速的蔓延著,很快就要覆蓋住那片好不容易才爭取出來的堅定。她轉過頭,在Anna得逞的得意目光中緩緩開口：“如果真的是那樣,我可以等他，等到他可以離開你為止。”

Anna漂亮的臉蛋上前一刻還在不斷擴散的得意措手不及的僵在半路,錯愕、詫異、不安、不甘這些情緒像走馬燈一樣統統在她臉上過濾了一遍,她的情緒再次變得激動,聲音也跟著尖銳：“夏筱馨你瘋了!你在說什么？你要等他？難道你天真的以為五年的時間我都沒辦法讓他愛上我嗎？而且不管五年后他有沒有愛上我,那時候你多大年紀了？都快三十歲了吧？你覺得那時候事業處于高峰的他還會要一個年近三十卻一無所長的女人陪在他身邊嗎？夏筱馨你別傻了,趁現在放棄還不算晚,別到時候再來后悔!”

年近三十卻一無所長的女人，夏筱馨的心在微微抽搐著。她承認,這句話踩到了她的痛腳，就如同夏夫人告誡過她的差距如出一轍。但是,即使是這么接近現實的因素,也沒辦法讓她逼迫自己真心放棄。夏筱馨的唇角再次揚起優美的弧度,她回過頭,看著Anna激動的有些扭曲的臉蛋,偏激的有些猙獰的眼神,莞爾一笑,輕輕啟齒,淡然的嗓音飄出唇中：“我可以等。我半個童年整個花季整個青春都等過去了,還在乎多等這五年么？”真心覺得這樣的對話已經失去任何意義,夏筱馨站起身,緩緩將后話補上：“Anna,你何必這么義憤填膺。我愛的是他,與你無關。”

將最后那抹淡然的笑留給滿臉不可置信的Anna,夏筱馨優雅轉身,從容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