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想當一回農民
- 歸去來兮——獻給我的戰友們
- 夢回吹角連營1964
- 3479字
- 2013-05-22 16:31:36
我想當一回農民。
春天宣布轉業,到年底回地方上班,這中間隔著大半年的時間。這是十分自由的幾個月,飽受兩地分居之苦的人會十分珍惜這相聚的幾個月,盡管可能永遠不再兩地分居。有些有自己的事業的,也會科學安排這幾個月的時間,在事業上提高提高。也有利用這兩不管的真空期,趁機違反計劃生育鐵規,生一個孩子。而我都不是,我未婚甚至未戀。呆在部隊不合適了,因為誰都知道你要走了,領導也變的客氣,這客氣有攆人的意味。回家頭幾天還行,對父母的思念和孝心大大釋放一下,但時間一長,象所有呆在家里的大齡青年一樣,自己沒意思也討別人嫌。我有時也會恍惚感嘆,同齡人都在工作,我怎么成了成天在家的無業游民了呢?
找工作的事一來急不得,二來急也沒有用,都說回來找工作就是找關系,爭取轉個好差事,但七大姑八大姨所有想到的親戚都想了個遍,沒有一個管用的。我自己的同學這時都還是些小不點兒,起不了什么作用。那就只有等著人家分配了,反正好壞你總得給個吃飯的地方。只不過,父親比我看得還重,整天眉頭緊鎖,也不知在“鎖”些什么?
我決心認認真真當一回農民。自小到大,雖然生在農村,還沒有認真當當農民。都說農民苦,這苦有多大,只有嘗試了才知道。而且我知道自己不會一輩子種地,當農民有體驗生活的意思,所以我興致勃勃地侍弄起了土地。小時候的伙伴很納悶,種地你怎么還種得這么有興致?
八十年代末,改革開放十年了,改革開放是先從農村開始的。十年里,是農村變化最大最快的十年。春天里,家家戶戶都在蓋新房,新房的標準不算高,但比過去的低矮土房好多了。一般是紅磚瓦房,樣子有點土,但總還是上了一個檔次。每年雨季都要倒幾棟的陳年老屋基本沒有了,生活上也告別了滿桌子紅黑窩頭、咸菜。記得第一次探家時,母親起早貪黑干活卻吃粗糧窩頭,還要蒸一點白面饅頭給我這個吃慣大米白面的人。弄的我既不忍心吃細糧,又受不了天天玉米高粱。這個時候好了,肉蛋魚不常見,細糧卻每天保證。
干了整整一夏天農活,我才深知農民多么辛苦。早上天灰蒙蒙的就起床,每天因為缺覺,腦袋總是木木的。但筋骨在變硬,身子板在變壯,手上一層層的老繭。衣服濕了干干了濕,比當年軍訓時的鎧甲硬多了。特別是盛夏鉆高粱地,天上火辣辣的,烤得人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汗水洶涌而出,尖利的高粱葉子一不小心就劃破皮膚,立刻又咸又疼。
沒有人強迫我,也不是生活所迫,再苦我的心情和別人還是不一樣。我有時從高粱地里鉆出來,柱著鋤把,望一眼大平原上無邊無際的莊稼地,望一眼萬里無云的天空,我還有種田園詩的感受。我想有這種感受的人一定是在體驗生活,而不是一個真正的農民。我小時候的許多伙伴,已被注定拴在這塊土地上的青年人,他們望不到莊稼地那邊的其他風景,他們會有怎樣的心情?艱苦的生活后面還有另一種希望才行。
其實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小時候的伙伴并不容易找到,在無邊的莊稼地里更難找到。高的是高粱,矮的是豆子。地里年輕人不多,更多的是中年以上的人,婦女和孩子。我一樣大的青年人并沒有一頭扎到高粱地里。地里的收成是捎帶上的,農業收入已是多元化。年輕人有下海捕魚的,有合伙搞養殖的,有到小企業打工的,有販海鮮的,只有農種農收最繁忙的時候,才四面八方聚攏到這片莊稼地里。我感受到了這塊僵硬的土地的躁動,這塊鹽堿貧瘠的土地在另尋出路。
我一時有些孤獨,一般大的伙伴不知何處去了。他們大多已娶妻生子,然而又拋妻舍子,遠走高飛。而我這個最遠走高飛的卻回來了。我騎著自行車,順著鹽堿地一道道發白的小路往東北方向騎去,那里一直到海邊,曾經是一片草原,廣袤的草原。草不算茂盛,稀稀拉拉,但遠了看,還是象一片草原。小時候缺草燒,每年秋天,草快枯干的時候,我就和伙伴們一起推著手推車來這里割草,一天割一推車。捎幾塊干餅或窩頭,輪著喝一瓶涼水,累了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看天上變幻的云,看又高又藍的天空。那算是牧歌一樣的少年時代。夏季里,炸雷暴雨過后,赤著腳一氣跑到這里,四下里揀鳥蛋。據說打雷的時候,鳥們會紛紛下蛋。腿快眼尖的,有時候還能滿載而歸,揀一筐新舊不一的鳥蛋。鳥蛋比雞蛋香,有油,有一股魚腥味。
而今,這一切好像都沒有了,草原不見了,見到了一片片的池子,也不知是作什么的池子,汪著一池池的咸水。整個大地都翻開了,晾曬著。遠處的推土機在來回走著,傳來嘟嘟的轟鳴。總是在夕陽里孤獨單調旋轉的抽水風車,依然在單調地旋轉,然而隊伍卻在擴大。小學作文時描寫向往的“風車林立,電線桿林立”正在成為現實。而我突然覺著,這份向往也不是那么美好,因為找不到當年的草原,找不到當年的鳥群,找不到當年的寧靜和牧歌了。
我成天在地里當農民,惹來了一片同情和猜疑。我們這個村的人從來不知道軍隊轉業干部為何物,只知道每年征兵的時候,送走幾個服兵役的年輕人,敲鑼打鼓戴紅花熱鬧一陣,過三年就又回來了,好像還是穿著走時的衣裳,只是更舊了。回來就當農民,說是還出去找工作,也沒見誰再出去。他們認為,我這回也一樣,只不過當兵的時間更長了些。當兵這么長時間怎么還回來當農民呢?我跟他們解釋我是軍隊轉業的干部,是在等安排新工作,他們根本不相信。
父親就很煩躁,他是個極要面子的人,他自己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煩那些沒有見識的村里人怎么就鬧不明白。他每天晚上都到井臺上涼快,大聲說軍轉干是怎么一回事,別看在家里呆著,軍隊的工資照發著,一分也不少。村里人并不聽他說,他們只看到我每天去莊稼地。
回到家父親就惱怒有加:“在部隊好好的,轉什么業?”“明天別到地里去了,村里最有出息的,反而回來種地了。”
我正好對種地失去了興趣,就說:“不去就不去,我還干夠了,過幾天回部隊。”
“還能回得去?”
“回去玩,轉業命令早下了,還能撤回去?回去等通知,安排好了工作再回來。”
父親就又默默吸煙,把所有的門路都數落一遍,還是覺著沒有個管用的。父親是個動腦不動腿的人,腦子能想出一千條計劃,可就是不實行。我說,你有那么幾個老同學,多少能管點用,你倒是去問問。他又開始打秫,“好多年不走動,有了事再去求人家。”
我說:“那就算了,隨他們分唄,反正給個吃飯的地方。”父親最后發了狠:“好,我去找他們。”
他找不找,我沒太指望,他動腦不動腿的人,攻關能力很弱;我個人既沒有關系網,攻關能力也很弱。我們就這么一直在家里耗著,一邊干著農活,從春天耗到秋天。秋涼了,地里日漸寥落,紅紅的高粱早就被砍下搬到每個人的小場院里了。我想起當兵那年,紅高粱大豐收,隊里的場院里一垛一垛滿是又長又粗壯的高粱桿。而現在,高粱很少了,因為高粱低產且不好賣。人們不再吃它,連畜生也不愿意吃它,不如玉米好吃且營養全面。深秋的時候,高桿的作物都砍掉了,秸稈胡亂丟在溝里地里,因為現在不再燒這個。地里唯一站著的是棉花,棉花是最晚收獲的植物,棉花收摘也很急促,好象頭一天還星星點點,第二天就繁花似錦,地里雪白一片,幾天之后,又成了星星點點。這個時候就不再著急,如果天氣好,等它徹底綻開也不遲,如果連陰天,那就要把鮮桃子撕下來,再慢慢掏里面還鮮著的棉絮。今年沒有壞天氣,據說一連十年都不曾有過壞天氣,別說秋天,就是盛夏時雨水也偏少。雨天不能再叫壞天氣了,但農民還改不過來。聽村里老人講,如在過去,遇上連年干旱,早就賣兒賣女逃荒要飯了。老人們不太懂改革開放,聯產承包一類政策性問題,只知道年景不好,生活卻在變化,這讓他們嘖嘖稱奇。父親則很理性,他自從當年吃了說話多的虧之后,不再輕易評價政策好還是壞。他說,今年農業好,一是化肥足,二是種子好,三是人們肯干活,缺那樣都不行。
秋天讓人傷感,這倒是個奇怪的事情。我開始日益思念我的部隊我的戰友,我的營區,那些穿軍裝戴領章的歲月。農民生活也體驗夠了。我決定再回部隊,在那里等候通知,跟父親一說,父親很同意。他是另一番道理,他說,你看你曬得黝黑,身板粗壯,這哪里象個城里人。以后到了單位,人家會以為你是農民干臨時工的。他一向認為,城里人就該是弱弱的,白白的,洋氣。更重要的農村閉塞,沒有電視沒有電話沒有報紙,甚至沒有電,呆長了人會愚鈍,對外面事物反應麻木、呆傻。你本來不是走這條道,趁早回去,到部隊捂捂白也可以,南方水土好。
我一票回到了部隊,戰友們熱情地接待了我。但有個領導悄悄對我說:“你其實不來也可以,就那么點行李,打個箱子托運回去就行了。”我當然知道人家是好意,我看了看他,四十多歲的人,當然不會跟我這個年齡有一樣的心。我就直說,我想部隊了。
走的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醉得厲害。我一步跨出餐廳大門,滿院子戰友們都在送我,星光下黑壓壓的一群人。之后我就不記得了,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咣當咣當的火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