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北方的冬天特難看。樹掉光了葉子，裸露著瘦骨嶙峋的枝椏，象一具具干尸。風一陣陣地卷起塵土，天空總是灰蒙蒙的。酒店門前的旗桿抖個不停。一切都瑟縮著，抱著膀子發抖。我也瑟縮著，縮在屋里不愿出門。我往往非常討厭這樣的冬天，你冷不要緊，你下場雪啊，大地一片銀裝素裹，一個潔凈的世界，那總算個景致，總有份心情。

在這無雪而又寒冷的冬天，忽然有一天向榮給我打電話。她通常很少給我打電話。她哽咽著說：“我媽媽快不行了，她想見見你們幾個，你能來嗎？”我說：“能能，上次還好好的，怎么……”我十萬火急趕到醫院，趕到時胡杰、樂小生他們還沒到。向榮和她工廠的姐姐、姐夫都在。她那個姐夫紅著眼睛連打哈欠，不知酒癮犯了還是熬了夜。早就聽說她有個酒鬼姐夫，除了喝酒不會別的。她那個姐姐大概長期受酒鬼影響，成了半個酒鬼，在老人贍養問題上跟向榮鬧矛盾。姐妹關系并不好。我快步走到床頭。老太太本來瞇著眼睛的，這會兒把眼睜得大大的，要抬頭起身。我忙按住，不讓她抬身。她顫微微伸出一只手，把我的手抓住，眼里滿是期盼的目光。她聲音異常清晰地說：“向榮小時候不懂事，向榮沒有福氣，向榮命苦。我八十歲了，跟不了她了。但我不放心啊。我走了，她在這個世上就孤苦伶仃了，我閉不上眼啊。你是個好人，我把向榮托付給你，你好好照看她，你答應我……”我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我說：“大娘，你放心，向榮是我的戰友也是我的親妹妹，我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的?！?

當晚老太太就離世了，向榮哭得跟淚人似的。她的姐姐看不出有多少傷心，她那個哈欠連天的姐夫更看不出什么傷心。我們幾個幫著向榮安葬了老太太。一切結束后，又一塊回到向榮的家中。向榮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只不過目光更凝重了，人也整個兒瘦了一圈。我一看到這些，心就一陣陣揪痛，坐在一個角落里不說話。刁家蓮也來了，挨著向榮坐著。向榮說：“感謝大伙的幫忙。大伙都受累了，回去歇歇吧。”忽然目光迷離，聲音有些飄：“媽媽安息了，我就可以放心而去了?！蔽乙幌掠蟹N不祥之感，我厲聲說：“向榮，胡說什么！大娘享了天年，你不要過分悲痛?！毕驑s就說：“我糊涂了，說胡話了，我很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要歇歇了。大伙回吧?！?

回到酒店家中，我一點精神也沒有，皺著眉頭，哭喪著臉發愣。一想到向榮孤苦伶仃的樣子，我就心痛，又有當年被刀割的感覺。刁家蓮不僅善解人意而且聰明，她知道我為向榮傷心，卻表現得很大度，一點醋意也沒有。她拿著手機湊到我面前說：“我看向榮那樣不行，要不這樣，讓她先住到酒店來吧，咱這條件好，咱也可以照顧她。剛才沒想起這事來?！蔽腋屑さ爻c點頭。刁家蓮就給向榮打電話，通了一陣話，刁家蓮說：“她不肯來?！钡蠹疑従湍弥謾C在屋子里踱步，踱了一陣忽然說：“要不，我過去跟她做個伴吧？你想想，老太太才沒了……”我又感激地朝她點點頭。刁家蓮就又撥通向榮的電話。我仰臉盯著手機，我知道，肯定是又不同意。我忽地站起來，一把奪過手機，大聲說：“向榮，你聽清楚了，我可是向老太太發過誓的，要象親妹妹一樣對待你。哪有那么多不行？必須！”

刁家蓮真是難得的好女人，得到許可，二話沒說，簡單收拾下東西，提著包奔向榮而去了。她去了，我才寬下心來。我知道刁家蓮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她不僅會很好地寬慰向榮，也會很好地照顧向榮。說到底她是個善良的女人。我曾不止一次夸刁家蓮：“人高馬大吧，還挺善良，文化不高吧，還挺聰明。”刁家蓮總是說：“哼，不善良，我能跟你過一輩子？不聰明，我能跟你過一輩子？”

不過聰明的女人有時也會犯傻，她這么作的確是高招，但高招里也有損招。也許是本性使然吧。她和向榮廝守三天三夜，該說的全說盡了，不該說的卻憋不住也說了。她把這么多年我對向榮的思念全盤端了出來，就連白麗清那檔子事也沒漏過。

這傻娘們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