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寧將手緩緩伸向那個小藥瓶，眼前的事物靜止成默片，記憶倒退到很久很久以前。

涼州城內，上元佳節的燈會歌舞笙簫，平日里這個寂寞的邊陲重鎮，今日化為了燈與火的海洋。

且鞮路雅成功地甩掉了父親和一大幫隨從，興致勃勃地賞玩起了五彩斑斕的紙風車。正要取下最漂亮的一只時，一只好看的手同一時刻握住了風車柄。

“喂，我先看到的！”且鞮路雅大叫，重重的風車擋住了對方的臉。

“我先拿到的哦。”對方輕笑。

“我有錢，我付雙倍的錢！”且鞮路雅眉毛都揚了起來，長這么大沒有她得不到的。

“小姐，你的錢在哪里呢。”對方不等且鞮路雅作答，就將風車抽走。

“我的錢袋？我的錢袋哪里去了！”且鞮路雅低頭亂找，翻遍了口袋就是找不到。

“送給你。還有這個。”男子站在路雅面前，看著女孩子清秀好看的鼻尖因著急而微微沁出了汗。

“哦？”且鞮路雅猛地抬頭，看見對方拿著風車和自己的錢袋，好看清澈的眼睛調皮地眨了眨，嘴邊還噙著一絲調笑。

……

你一定不懂什么叫愛情。

你一定不懂在我心里的愛，它滿滿當當，足可以撐過無數個春秋冬夏，它純白無暇，比任何東西都寶貴，失去的時候，就是玉石俱焚。

“好好照顧喬儼，拜托了，祝你好運。”且鞮路雅端起了藥瓶。

“辛媽媽，我要去給娘看我們剛捉到的小鳥，好不好？”小茗微嬌笑著，不由分說沖到了小姐的房間。我攔她不住，只好跟了過去。

門未關嚴，小姐不知喝下去什么東西，轉眼之間嘴里不斷涌出大量的黑血，目光迷離似看向門口，眉頭深皺，我大驚失色，一時間失了陣腳。看見小姐痛苦的表情，剎那間才明白過來。趕忙捂住茗丫頭的眼睛，可是似乎她什么都看到了，小丫頭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動不動，那廂小姐斷了氣，我將牙齒咬得咯噔響，淚流滿面。

冬陽終于沉落下去了，最后一絲光線也被厚厚的云層吞沒，天地間頓時昏暗，只剩暗啞。雪花又開始飄落了，靜靜地，落滿了房頂，屋檐，庭院，樹梢……

也許是報應，或者是上天體恤小姐可憐的一生，當小姐被以久疾不愈的理由發喪時，林如玫假心假意地上去哭泣，被悲慟之中的喬大人沒吃準力道一把推開，頓時跌坐在地上小產，大片大片的血跡染紅了羅裙，林如玫驚聲尖叫著暈了過去。

已經是新年了，又是一年，但是小姐終于沒能陪我走完余生。白發送黑發，她所有的愛恨都埋葬在這個半生漂泊的地方，可憐的茗丫頭自從看到小姐臨死前的樣子以后，就呆呆地，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我至今仍記著不久前的一個晚上，現在想來或許是人之將死的預感，她情緒激動地對我說：“哈那，不要與林如玫為敵，那個女人太狠辣，你不是她的對手，就算是為了我，忍辱求全，一定要和小姐好好活下去。”之后便一定要給我跪下，我氣急，直掉眼淚，原以為林如玫得了喬大人還有什么不甘心，現在才明白我們都太小瞧了這個女人。

發喪之后已是正月，喜悅的年味絲毫感染不到喬儼。先是喪妻，又是喪子，喬儼的精神處于極度奔潰邊緣。日日買醉，衣冠不整，原本風華正茂的男子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發鬢生出白發，眼角脫胎出歲月的鴻溝。經雪的瓊都整整一個月都沒有什么好天氣，積壓著厚雪的大地被覆蓋成一片空曠的，白色的死寂。喬儼喝得醉醺醺地，終于在漫天遍地的冰冷中再也走不動，于是躺在了臟臟的雪地之上，對著鉛灰色的天空流眼淚。

是不該被原諒的吧，像我這么爛的人。喬儼的熱淚沿著眼角不斷淌下去，竟漸漸地越笑越大聲。

“喂，你是太餓了所以躺在這了嗎？吶，要不分你一半？”一個男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過你要拿這個和我交換，衣服這么臟，拿這個和我換，看起來應該很值錢。”小男孩丟過半個干饅頭來，順手將喬儼腰間的玉佩扯了下來。“你叫什么？”喬儼問男孩，小男孩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看樣子自己的落魄樣跟他差不多了。“沒名字。這一帶的乞丐都叫我二快手，因為我偷東西很快。嘿嘿。”小男孩答。

“跟我走吧，有吃不完的饅頭。”喬儼看著眼前的孩子，心里的酸楚翻江倒海。

“好啊，有吃不完的饅頭？有衣服穿嗎？”

“有。什么都有。”

“好啊，那我跟你走。”

“從今以后你不叫二快手，叫喬遠，是我的孩子。”

雪下得更大了，遠方似有歌聲，隱隱地聽不清楚，或者只是一些不成曲的調子吧，但是為什么聽起來那么遙遠那么憂傷呢，無論如何，這個冬天，就快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