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未申時侯，云中王城大雪紛飛。路上行人拱肩縮背袖著手，想著家里的熱炕頭，腳下走得更急。不多時，路上已見不到人影，絮蓉大雪翩然倩舞，皎然瓊玉，悄悄盈滿匆匆疾行的腳印如同精心修補一件裂口子的衣裳。往日煙火人間，今朝瓊樓玉宇，大雪柔捏著泱泱帝都的橫楞豎腳，讓它們溫潤可親。

這場雪來的突然，毫無征兆的囿滿天地。年關后的第一場雪呢，那菡苒半靠在軟榻上，倚著月牙白底兒繡映雪綠萼梅花大背枕，身上披一副水墨修竹棉綾被，銀影紗裹面兒珍珠白里兒，只露出一枕青絲半張桃面，黛眉遠山，眸眼含煙，醒醉莫辨，紫玉釵已經卸去，滿頭青絲蜿蜒如藻，身形慵懶蜷縮像酣然入夢的小貓兒。她并無睡意，雖然雪滿山中高士臥是種不可多得的雅致情趣，但是她更想打開緊閉的門窗，任山風怒雪灌滿小小齋舍，親眼看看勁雪走疾風，千山夜白頭的恢宏壯闊。

但半夏那丫頭說什么也攔著不許，到底拗不過她，只好關緊門窗加被加衣，多點幾盆子炭火又包手爐握在被里才被允著躺在軟榻上聽個雪落蒼茫的聲兒。

那菡苒伸手拂開眼角的青絲，微微一曬。什么時候半夏才能改改她那脾氣，拗地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要是這丫頭像阿烈或彥弟多好。

阿烈。彥弟。

她裝在心里的兩個人，現在可好？聽著滿耳風雪聲，那菡苒伸手按上心口，這里狠狠地揪疼，曾經為了活下來殺人，溫熱的雪濺到指尖，心這里也狠狠地疼，她厭惡這種疼痛，它時時刻刻鞭撻著她的罪，所以她喜歡用毒，至少不血腥猙獰。心口又疼了，蹙眉，阿烈他會不會受傷？彥弟呢，會不會凍著？真恨不能自己一分為二，一半隨阿烈涉險，一半隨彥弟出邊。又想起阿烈的沉沉郁郁的情，自己所付出連他一分也不及，阿烈身上的傷有大半都是為她而受的，而她連一個天荒地老冬雷夏雨的空空承諾都許不起。彥弟此行禍福未卜，朝堂之上波濤暗涌，江湖之中波云詭譎，她雖遣半夏送那玲瓏紫檀柜，但也難說這柜里面的東西是益是害，畢竟江湖中人的脾氣是一等一的古怪難測。將來，不遠的將來，還有一場盛世戰殤，烽火燃起兵戈征伐，黎民百姓流離失所，遍地哀鴻遍地血，不知要有幾萬家破幾萬人亡幾萬慟哭。新愁舊愁一并涌上心頭，七上八下沒一刻消停，她沉沉合上眼眸，二十二年來，第一次任疲倦纏到骨子里。

半夏來請用晚膳，看見那菡苒粉面緋紅燦若蒸霞，她嚇了一跳。

“呀！主子怎么？”半夏訝然道。

那菡苒驀然回神，方覺兩頰滾燙如火，伸手貼額上，起身，說：“無礙，剛才魔癥住了。”

半夏上前扶她坐起，整整背枕說：“主子先等等，我取東西來。”

不一會兒，她回轉，手中捧著白綾纏銀線青花窄袖小襖，同色滾兔毛邊棉裙，蘭秀長春宮絳，雪貂風毛銀狐滾領藍緞銀花對襟褙子和一雙厚底羊皮小靴。

那菡苒略略入眼，理理鬢發說：“取了出門衣裳，大雪的天兒是誰相邀？”

半夏擱置榻邊，笑說：“方才，不了大師打發個孩子來請。說這般天賜美景一人獨消很是無趣，兩人夜雪烹茶相對品香才不辜負。我想著主子還未用晚膳，先打發那孩子回去捎話兒，說主子你晚些赴約。天寒地凍的，可憐那孩子鼻子梢兒都通紅通紅。”

那菡苒不語，心中微微觸動，眼底溫潤滾熱，想不到自己那般試探逼迫，而他絲毫不介懷仍視己為友。他待她如初，而她已不是當初那個女孩兒。

由著半夏服侍，那菡苒的思緒飄到十年前。

十年前，飄著桃花雪的午后，一輛青廬宮車載著十二歲的那菡苒慢悠悠駛進青崖寺的山門。那一天她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拜在不了大師門下，

第一次見到不了，他著普普通通的僧衣與一眾僧人站立殿中，仍如遺世而獨立般不凡，那雙眼睛瀲滟如星河銀泄，讓人心甘情愿溺斃其中。

好美的一雙眼，那菡苒從未見過這么美的出塵離世的眼睛，盯著看啊看，忽然不了啟唇微笑，眼眸里倒影她呆呆的模樣，眼角波瀾剎那風華，她驀然睜大雙眼。

許多天后，他倆混的熟透，不了曾問她在第一次見面時，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一副見到鬼的表情。

她笑說你附耳過來，他湊過來，她擰住他的耳朵大聲喊，不告訴你啦！說完撒腿就跑，留他在那里揉著耳朵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