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接著往前行，路過一處像村鎮一樣的地方，大胖魚將車停在路邊，她們都沒讓下車。大胖魚指著一處在建的大樓跟郎圣說：“看見沒有，親家，那個三樓就有一處是咱們家買的房子，年底交房。”說著一加油門，開車又向前跑起來。

郎圣問：“這是哪兒啊，像新興的城鎮嗎。”

大胖魚說：“這是咱們農場的場部。現在上邊的政策，都把原來的連隊撤了，房子拆掉，平了地種莊稼，人都集中在這兒住，這叫撤村進城。”又說：“像我們這樣承包土地的還是愿意住老房子，方便，拖拉機、康拜因、犁和耙啥的，都在跟前放著，好管理，俗話說‘丑妻近地家中寶’嗎。就是跟前人少了點，房子也剩得不多，不如原先熱鬧了，一會兒你看看就知道了。”

說話間，就到了郎圣親家大院。

說是大院，其實只是一排房子前邊的一片大空場地。冬天不干活的時候，拖拉機、康拜因、農機農具就停放在院里；現在也在院里擺著呢，其實都早已保養得妥妥當當，并上地里試過幾次了，這不是要搞慶祝麥收開鐮嗎，都擺在這里，吉慶吉慶，顯擺顯擺；院子正中挨著房子的地方，搭了彩棚，現時農村就在彩棚里開筵席，棚下擺了八張大圓飯桌，清一色的塑料凳子，是如今在各地農村都能租借到的那種式樣；上首兩張桌子空著，中間的兩張桌子已經坐了人，是長上班的工人和臨時雇的工人，就是地主家的長工和短工，他們或者打撲克或者抽煙閑聊天，等著郎圣他們回來開席；還有兩張桌子坐的是馬蔫和大胖魚請來的客人，余下的兩張桌子是長工們的家屬和孩子，坐的滿滿登登，吵吵嚷嚷，小孩子東竄西跳的熱鬧。

大胖魚把汽車一開進院，見場長的大吉普車在院子里停著，就一邊下車一邊叫馬蔫招呼郎圣，一邊朝屋里奔去。此時屋里的人也看見他們回來了，都迎出來，大家相互握手道喜祝賀寒暄；大胖魚又拉過來郎圣，給他介紹場長，場長又和郎圣問寒問暖的感慨了一番。

每逢這樣的筵席，都是大胖魚張羅著入坐。先讓主席，那個場長和郎圣都不肯先坐，架住對方的胳膊肘，謙讓了有猜拳那么一個來回，場長贏了，先坐了主位，郎圣和大胖魚坐在左右陪著；馬蔫和跟場長來的一個科長，謙讓了也有猜拳那么一個來回，馬蔫贏了，挨著郎圣坐了，科長挨著他坐了。接著，大胖魚又張羅著，都把隊長書記技術員一干人等，半讓半就的依次安排在首席。她又拉他孫子坐在自己旁邊，跟場長介紹說：“這是我大孫子，叫馬平云。”

如今，凡是一把手都得大學以上文化，那個場長才高中，由管理層一步步上來的，給他進了一個進修班，靠了一個大專，就很有權威發表評論了，跟在坐的人評論狗剩的名字，說：“馬平云，好名字，天馬行空，平步青云，將來了不得。”馬平云一聽，喃喃的說道：“只有老師才這么叫我吶，她一這么叫我，我就遭殃了，不是背課文就是替她抱一摞子作業本。同學們都叫我狗剩兒。”說得一桌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說：“童言無忌，童言無稽。”馬蔫趕緊替孫子打圓場，說：“馬平云是班長，他不替老師抱作業本，誰抱？”

大胖魚又張張羅羅的點著名的叫她的長工們，硬讓他們上前邊來，提拔他們在空著的次席的一張桌子坐下。這個很重要，關系到長工們的層次、地位和臉面。

他們其中最著名的有：

有兩個拖拉機手，也兼康拜因手，一胖一瘦。胖的姓魏，光頭，有六十年代技校畢業證書，參加過建場初期會戰，現在也寶刀不老，割地能三天三宿不下火線；人也風趣，有說不完的笑話。那個瘦的因為天生的一只眼睛有殘疾，大伙都叫他“疤瘌眼”，這個人有內秀，康拜因開得好，全場出名，還會修車，割地關鍵的時候，看不見他休息，一個人能頂好幾個人。

還有一個北大荒土話叫“開大膠驢子”的，學名是“膠輪拖拉機駕駛員”，駕駛本上職稱是“輪式自行機械車”駕駛員；他本人也是驢一樣的脾氣，車開的好是好，脾氣不好，也沒人愿意用他；漸漸流落到大胖魚門下當長工，可他偏偏不敢惹火大胖魚，罵他也不敢回嘴；他有一個讓大胖魚佩服的長處，人很忠誠，還敢擔當，是大胖魚和馬蔫的左膀右臂。

還有兩個是哥倆，哥哥叫張有，弟弟叫張喜，他倆不開車，在北大荒，管他們的職務叫“農工”，他倆干著除機務以外的農活和雜活，忙的時候，人多了，他倆便會被提升為班長，帶領著雇來的短工們干活，在早先的農村，叫他們“打頭的”。

所以，他們五個人的媳婦也是這里最著名的媳婦，待遇幾乎也是長工，有很豐厚的工錢，今天他們的媳婦正在廚房幫廚。

和這幾位著名長工坐在一張桌子的，還有受邀請來的幾位馬蔫的朋友。一位是修理機車電器行的老板，雖然他每次要的價錢很高，可是一旦真有故障，還真離不了他。一位是這片兒的管理員，他受農場的指派，是官方，負責巡視監督土地承包人的耕作，有著“縣官不如現管”的權利，照說他能湊到場長那一桌吃飯，可他貪財貪杯，不愿意往領導跟前湊，所以自愿堅持坐在馬蔫朋友一席。因他們平時經常湊在一起喝點小酒，都不分你我，就隨便坐了。

大胖魚家一年到頭，春種秋收，逢年過節，也開幾回這樣的筵席，場面都是舊場面，人都是舊人，她稍稍一張羅，坐席就安排妥了。她親自擔任司儀，滿面紅光的站在當地大聲的說：“都靜一靜。老馬家慶祝麥收酒會開始。”她本想接著命令：“放炮。”可是還沒等她喊出口呢，那邊在街上的她姑爺，就把一大掛炮仗點著了，劈劈啪啪，叮咣一通響，震得人耳根子生疼，嚇得院子里的雞呀狗呀，上樹的上樹，跳墻的跳墻；只有小孩子高興，一窩蜂似地離席，搶著撿他們認為沒響的爆竹。

可是小孩子們很快就平靜了，乖乖地歸回原來自己的座位，一各個小眼睛惡狠狠地都盯住剛端上來的盤子里碟子里好吃的東西。那五個著名媳婦由助理廚師改當跑堂，像變魔術一般，眨眼之時就端上來一桌子好菜。可是還沒拿上來筷子，這標志著還不到吃的時候，還得忍一忍，還不能下手。那些小孩子也是有身份的人，也總隨大人出席這種場合，知道現在是打開飲料罐的環節，一會兒筷子拿上來，才能不耽誤吃喝；于是，就聽他們那桌上“乒乓、撲哧”起開易拉罐的聲音響了十好幾下。

炮藥味散盡，主菜端上來，筷子也發下來了，酒杯里都斟滿了烈酒。大胖魚站起來，說：“歡迎各位領導光臨。歡迎各位朋友。也歡迎各位家屬姐們和小朋友們。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請場長講話。”

凡是一把手，都能在三個人以上鼓掌的情況下，即席發表一篇精彩的演說，從形勢、任務、方針、政策、目標、結果、一直說到發展。但是今天場長說得很簡便，因為大胖魚光顧了尋思下面自己接著說啥呢，沒聽進去，最后只聽場長說道：“我們場領導班子分工，到各個生產隊看看，一個人跑五家，我這是第一家。好了。讓我們一起舉杯，祝賀老馬家大豐收，恭喜發財。”于是他離席，和每一個人碰杯祝賀；大胖魚逼著他喝了這一杯，他連連解釋還要到下一家祝賀，不能久留，又喊小車司機趕緊走。那小車司機早就在廚房挑肥揀瘦吃得溝滿壕平，正在一邊涼快地方抽煙，一聽說走，便上車打著了火，等場長和陪他來的科長一上車，就一溜煙的去了。

“客走主人安”。剩下的都是老熟人，平時總見面，經常在一起吃飯喝酒，便都放松了很多，推杯換盞的喝起酒來。

大胖魚重又介紹了女兒女婿給郎圣見面，她女婿是教師，女兒在家幫著老媽打理農場。她們小夫妻倆在之前忙里忙外的沒得消停，這時候才上桌吃飯；一致讓她女婿坐在剛才場長坐的地方，他說啥也不就坐，搬著凳子到下首去了；她女兒坐在狗剩旁邊，一邊自己吃一邊給狗剩夾菜。

這里眾人推杯換盞，場面漸漸熱鬧起來，三杯酒下肚，便都是老大，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得興高采烈。突然，來了一幫秧歌隊，下車便敲鑼打鼓扭將起來。

這在東北農村也有講究，跟南方一些地方來舞獅隊一樣，每逢年節熱鬧吉祥事，他們就來湊熱鬧；“恭喜發財，大吉大利，吉慶有余”，拿賞錢來，他們才走。他們敲鑼打鼓的舞蹈了一番，一面舞一面出來一個頭人，拿著一個銅盤子，上面盛著麥穗、黃豆角、谷穗、高粱穗，包米棒在里邊，高高舉過頭頂，來在大胖魚跟前，這時候鑼鼓秧歌都住了，他一口氣念了一長串喜歌，道：“祝你老人家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四季平安、七個巧的是風調雨順、三羊開泰，八面威風、雙喜臨門、長長久久的數錢數得手疼、一輩子大大的發財。”

逗得大白魚哈哈笑道：“老李，你這個王八犢子，這回又跟老娘玩新花樣啦。還端個盤子過來，還等老娘賞你一盤子賞錢是不啊。”那人說道：“正是呢。從你老人家手指縫漏一點點，就夠我們一年的服裝、鑼鼓、喇叭錢啦。我這么舉著，你老人家往上放個三頭五百的，讓鄉親們看了都替你歡喜，也給你壯壯門面。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大胖魚一面笑著罵他，一面接過來盤子，將里邊的東西放在窗臺上，從兜里拿出來一封紅包，放在盤子里，一手持盤，要遞還給他，尤未給他，一手卻操起來一杯酒，說：“我也請你喝一杯喜酒，同喜同喜，你把它喝了，才能給你賞錢。”那人說道：“哎呀媽呀。都知道我從來滴酒不沾，這是強人所難，免了免了。”大胖魚過來，抓鴨子一般掐著他脖子，又笑道：“你喝了，再給你加一個紅包。”那人拍著大腿，說：“祖宗，這不是要我命嗎。”方接過來酒杯，卻有意晃了一晃，撒了一些；看大胖魚拿起酒瓶子要添，就趕緊用指頭向酒杯里蘸出來一些酒，一彈說：“敬天。”又蘸出來一些，一彈，說：“敬地。”又一蘸一彈，說：“敬財神。”只見杯里剩酒無多，他一邊用手擋著大胖魚伸過來的酒瓶子，一邊一口喝干了那些酒，頓時就被嗆得伸脖子瞪眼。大胖魚看著他的狼狽像，哈哈笑著，說：“歡迎下回你還來。”又朝銅盤子里放了一個大紅包，才將銅盤子遞還給那人。那人方緩過神來，歡天喜地的一手高擎著銅盤子，高聲地叫道：“本家賞錢十萬。”便率領他的人馬到下一家湊熱鬧去了。

眾頑童吃得飽飽的，喝得一肚子的甜水，撐得正不知干什么好呢；一看，都分析大胖魚兜里還有紅包，就照以前的習慣，打沖鋒一樣喊道：“發啦。發啦。發啦。”一涌而上，圍著她搶紅包。

大胖魚要的就是這個熱鬧勁。其實花不了多少錢，逢年過節，她四個兜里的紅包，裝的錢數都不一樣，給小孩子的都是十元一個，樂樂呵呵就打發他們簇擁著狗剩玩去了。

這里依舊推杯換盞地繼續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