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能回來了,收獲頗豐,帶來了三個造紙廠,兩個化工廠,兩個紡織廠。開工儀式啟動那天,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縣里的領(lǐng)導(dǎo)都來了。就在關(guān)帝廟前搭了一個三丈高的臺子,那些廠子的老總慷慨激昂的演講了一番,縣長又演講了一番,然后縣長提議讓這里的長者上臺演講,何能推薦王兆江,王兆江站在臺上,面色沉重,一語不發(fā)。立刻,火爆的氣氛被他給凍住了。好在何能多謀足智,三言兩語,把王兆江趕下臺去,改讓王德彪發(fā)言。王德彪在下面早就按耐不住了,這種高端的場面他怎能缺席啊!
王德彪站在臺上,咳嗽了兩聲,清清嗓子,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毫不夸張的說,這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時刻,在咱們雙水村,能與當下這個時刻所相提的,只有咸豐年間李姓秀才中舉后,濟南府給予的表揚儀式。當然,那次儀式是屬于個人的,可今天這個儀式屬于咱們?nèi)w村民的。俺相信,在黨和國家,尤其是這些縣里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人的帶領(lǐng)下,咱們雙水村人的生活一定會步步高升,芝麻開花,一年比一年好。”
王德彪的講話博得了一陣喝彩。最后,何能做了最后的發(fā)言,他發(fā)誓,從現(xiàn)在開始,五年內(nèi),他要讓雙水村的群體村民都得住上高樓,買得起汽車。山珍海味成為人們的日常便飯,海參鮑魚不再是遙遠的奢望。
儀式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何能就組織起全村人商量出租土地的事宜。按照那些廠子老板開出的價格,每畝地每年給兩千塊錢的補助費用,租期為二十年。村里人都驚呆了,因他一畝地的年收入滿打滿算也就一千多塊錢,現(xiàn)在竟然能賣到兩千塊錢,他們毫不猶豫,一致同意把土地給出租出去。何能拿著早已擬好的合同,挨家挨戶,簽字畫押。最后,全村人只有王兆江沒有來。何能以為是他耳朵聾了,沒聽到他的喊話。因為打死他都不相信王兆江會不贊成這么便宜的事情。作為一個老人,下地干活是不能承受的事情,他巴不得把土地給租種出去。
何能拿著合同去了王兆江家,他覺得王兆江一個人生活,無兒無女的,挺不容易的。在之前合同的基礎(chǔ)上,他又加了五百塊錢。他以為,當王兆江看到這么豐厚的報酬時,會說一大堆感激他的話。事實上,王兆江不但沒有感激他,甚至于拿正眼都沒看何能一眼。何能是懷著一顆熱心二來,一下子撞在冰山上。
“咋地,嫌給你的錢少啊?”何能問。
“不是錢的問題。”王兆江說。
“那你說啥問題?”
“沒啥問題,俺就是不買也不租。”
“你這是故意找茬,你以為離了你那一畝三分地,廠子就建不起來了?實話告訴你,在咱們這里建廠子是從上到下,所有人的意愿,你一個人能阻擋的了?”
“俺知道俺阻擋不了,俺也沒想著阻擋。俺就是不買,地是俺的。你要是覺得俺礙事,你可以找人把俺給弄死,然后俺的地就是你們的了。俺覺得這個注意不錯,俺孤寡老人一個,無兒無女,就是死了,也沒人找你麻煩。”
“你這是激我。”
“俺說的是實話。”
“俺還就實話告訴你了,沒有你的那一畝三分地,俺的計劃照樣實施。”
建設(shè)工廠,實現(xiàn)農(nóng)村的現(xiàn)代化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潮流,王兆江怎么能阻擋的住。他的的沒買,但沒買不等于不動。經(jīng)過全村人的一致同意,把王兆江的一畝三分地移動到向陽河邊上,建設(shè)工廠的計劃照樣進行。這次行動,可以說是全民皆動,他們都認為這是一次改變他們命運的機會,所以在建造廠子的過程中,他們都流盡了最后一滴汗水。用王德彪的話,這次村里的集體行動,讓他想起了吃大鍋飯的時候,只是那是人們的勞動是受制于村干部的威脅,現(xiàn)在人們則是自愿的。
半年后,三個造紙長和兩個化工廠都建起來了。兩個紡織廠正等待著原料的進入。原本冷清的村莊,一剎那就熱鬧起來,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者,操著不同的口音在村子里游蕩。村里人都變成了老板,有人開小賣鋪,有人開小飯店,有人開旅社,有人則把房子出租給洗頭房的年輕女人。不到兩年的時間,雙水村的人都買得起樓房,開得起汽車了。而這一切的功勞,都算在了何能身上,人們商量著,要為何能建一個功德牌坊,就在關(guān)帝廟的旁邊。何能半推半就,應(yīng)允了村里人的要求。
在功德牌坊建成的第二天,關(guān)帝廟轟然倒塌了。毫無征兆,倒塌時人們還都在商議過段時間要在關(guān)帝廟前搭一個臺子,唱幾天的戲呢。在人們收拾完倒塌的碎磚時,發(fā)現(xiàn)了下面壓著一個人,他們都認識,是本村唱蓮花落的,傻三。
傻三怎么會在這里?他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因為連傻三自己也沒能弄明白自己怎么就來到關(guān)帝廟了。直到關(guān)帝廟倒塌的那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夢里。而夢與現(xiàn)實,是傻三這幾天最難分辨的事情。有時候,吃著吃著飯,他就看到楊大鬧從大門后走過來,一手拿著呱嗒板,一手沖傻三招手。晚上的時候,剛躺在床上,楊大鬧就坐在他對面,一面撫摸著他的頭,一面給他講故事,故事的開頭總是從洪水泛濫的那天無后說起,他劃著那條藍色的小船,搖啊搖,穿過沼澤地,穿過大森林,穿過最后一片的沙漠,他來到了這里。用一顆熱忱的心去擁抱這里的人,男人,女人。絕望中的人們,像待罪的羔羊,等待著上帝的救助。看到他們的悲慘,勾引起他心中最底層的善良,而他本以為自己的善良在那個全家問罪的早晨消失殆盡了。他拿出祖先們留給他的金錢,把這里的人給從絕望中拉了出來,結(jié)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傷害。當他對這片土地絕望后,他選擇了離開。
現(xiàn)在,他之所以回來,無論是用何種方式,托夢也好,幽魂也罷。他認為還有最后一件事情沒有完成,他告訴傻三,自己曾在關(guān)帝廟的屋后面埋了一罐銀元,他讓傻三把那罐銀元給挖出來。傻三喜出望外,因為眼看著村里人都發(fā)達了,而他與這次的發(fā)財之路是隔絕的。這里沒有他的土地,也沒有他的戶口。當他滿大街的唱蓮花落時,他認為種地是最沒本事的人所能維持生活的方式。他是藝術(shù)家,是靠藝術(shù)吃飯,有沒有地對他來說沒啥影響。甚至于,他認為村子里沒有他的地還是一項的誤傷榮光。因為他可逢人選產(chǎn),他是城市戶口。
當牽扯到金錢時,他為自己以前的天真趕到后悔。他跑到何有發(fā)家里,要何有發(fā)分給他土地,何有發(fā)說他現(xiàn)在不是村支書了,要他找何能去。何能說他剛坐上村支書,分地是以前村支書決定的,他應(yīng)給找以前的村支書。就這樣,何能和何有發(fā)把他當球一樣,踢過去踢過來。他現(xiàn)在是體會到當年他爺爺楊大鬧失望的心情了。他決定離開這個地方,去遠方實現(xiàn)他的藝術(shù)夢想。盡管在他回來時,他是用一種無比堅定,無比熱切的心情來到這里,想用自己的一己之力,發(fā)揚他的藝術(shù)。就像他爺爺當年想把蓮花落藝術(shù)扎根此地一樣,最后他們都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都太世俗了。
他夢到楊大鬧是在他決定離開的第三天,他覺得這是天賜金錢。如果能挖到那一罐銀元,他可以很體面的走了。白天,關(guān)帝廟前人來人往,他沒機會下手。等到晚上,男人們?nèi)ネ饷婧然ň疲藗內(nèi)宄扇奂谝粔K打麻將。白天繁華喧囂的街道冷冷清清。他拿著一把鐵鍬,一個籃子,無比興奮和緊張的行動了。那晚的月色很好,他甚至于看到關(guān)帝廟里關(guān)羽畫像上的胡須,一根一根的。他那丹鳳眼讓人生畏。可害怕只是剎那的事情,很快就被欲望給戰(zhàn)勝了。他脫掉上衣,開始挖土。一下一下的,一直忙活的早晨。接著晨曦的微光,他模糊中看到下面有一個黑乎乎的盒子。就在他彎腰撿盒子的剎那,整個廟宇轟然倒塌。巨大的聲響震驚了村里的人。天亮后,人們奔走相告。關(guān)帝廟倒塌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人們在驚訝外,并沒有過多的感慨。因為,在現(xiàn)在的生活中,關(guān)帝廟已經(jīng)從他們的生活中漸行漸遠了。
有人說過,迷信是貧窮的產(chǎn)物。換句話說,當人們?nèi)諠u富裕后,對鬼神的崇拜會不那么認真了。就拿雙水村的人來說,他們現(xiàn)在最為關(guān)心的是腰包的錢是否可以一直鼓鼓的,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他們才不會為了關(guān)帝廟的倒塌而影響了自己一天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