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外公在這里住過也好，說外婆在這里住過也好，或者說小姨曾在這里住過也行，因著小姨和周秦兩家的人都挺熟絡(luò)，而且又不許她在外公外婆面前提起周家人，所以任小然頂多猜想到雙方有過節(jié)這一個層面，之后就不敢再繼續(xù)往下深挖了。

可突然間聽說自己早已過世的母親在這里住過，一直被她壓在心底的某種難言的惶恐即刻浮出了水面，如一只張牙舞爪的鬼魅，趁她不備迎面向她襲來。

“媽、媽媽她怎么可能在這住過？”生疏的稱呼令她說起話來有些結(jié)巴，“姨你開、開什么玩笑？”

“我沒開玩笑，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林沛看向正準(zhǔn)備去叫人，卻猛地停下腳步的秦淼，堆起一臉人畜無害的笑，跟他索取著積極的配合，“對吧？我這話說得沒錯吧？”

之前年年打她電話，請她過來小住幾日，她都以一副“待我死后把我葬在那才有可能入住”的架勢拒絕。搞得碰了好幾次壁的他在無奈之下，直接命人幫她量身定做了一口棺材，打算今年除夕給她送家里去氣一氣她。

誰料今年周家的人出面提議一起過年，她雖然立馬怒火沖天地拍屁股走人，但第二天又很是大方地點頭同意了，心胸開闊得好似她根本就不是一個小心眼的人，讓他一時間以為她這是轉(zhuǎn)性從善了。

眼下聽到她二話不說把入住的原因告訴了小然，他才頓時醒悟過來自己還是太天真了：這位一向不讓人省心的小姨是絕對不會上演以德報怨的戲碼的。

她之所以決定接受提議，無非是最近閑得發(fā)慌了，跑來湊熱鬧攪局的緣故，希望能親眼見到老爺子在吃餃子時被噎死倒地的美好畫面。

不然她要真想替她姐姐看兩眼的話，早八百年就自己提著個行李箱擱這住下了，哪還用得著一大幫子人恭恭敬敬地去一再邀請？

“你說得沒錯，林凌姨確實在這里住過。”秦淼說著揉了一把小然的腦袋，默默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想到明日老爺子同奕昕他們過來后，宅子里百分之百會出現(xiàn)的雞飛狗跳的情景，他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有了返回市區(qū)的強烈沖動。

“為什么你們從來沒和我講過這件事？一個二個跟不知道我媽媽似的，在我們家見到她的照片也只字不提。”按住腦袋上亂動的大手，任小然抬頭，“既然我媽媽在這里住過，是不是代表周爺爺他們也都認識她？”

不清楚林沛算計的內(nèi)容，這個問題實在是不太好回答。

“等閑下來了我們再慢慢談這事，你先跟著宋阿姨在宅子里面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怎么樣？”

正發(fā)愁該如何應(yīng)付困惑不已的小丫頭，管事便匆匆趕到了小院，著實讓秦淼松了一口氣，“明天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地住進來，很多地方就不能再隨意進出了。趁著今天人不算多，你先去熟悉一下好不好？”

悄悄瞟了一眼小姨，見她像沒事人一樣坐在石桌邊，神情悠閑地抬頭望著天，任小然就明白肯定沒后話了。

即使有后話，那大概也是小姨和淼哥之間的秘話，輪不到她坐在一側(cè)旁聽。

“嗯，我去找找看有沒有什么好玩的東西。”假裝無所謂地點了點頭，任小然識趣地挪步到了宋阿姨身旁。

淼哥都說了閑下來再談，她急于這一時也換不來傳說中那個“背后的故事”。

“你先帶著小然到處轉(zhuǎn)轉(zhuǎn)，順便給她搜羅一些有趣的玩意兒。”秦淼對正欲離開小院的婦人道，“收拾房間的事不急，吃完飯再叫人過來。”

“時間溜得可真夠快的呀！”

過了大約五六分鐘，估摸著小然聽不到小院里的聲響了，林沛才慢悠悠地開口道，“轉(zhuǎn)眼間宋叔已沒了人影，他的女兒也變成了阿姨，我們家小然很快就要長成大姑娘咯！”

“干嘛沒事亂發(fā)感嘆？這可不像是你的風(fēng)格啊！”確認了四周沒有其他人，秦淼也來到石桌邊坐下。

“這怎么能叫亂發(fā)感嘆呢？”

林沛伸腿踹他一腳，“我此時此刻坐在我姐坐過的凳子上，難道就不能生出點人生感悟來？”

不介意地撣去褲子上的鞋印，秦淼換了一個位置復(fù)又坐下，“生出點人生感悟當(dāng)然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你何必非要把這事說給小然聽？”

“這事？什么事？你在講什么？為什么我聽不大懂？”

“別裝傻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小肚子里到底裝了多少雞腸。”

“信不信我今晚咒你被鬼纏身？”林沛見他不為所動，沒了小時候的慫樣，略顯無趣地敲擊著石桌，“我非把這事說給小然聽還有錯了嗎？莫非她老娘永遠都要做個被人遺忘的冤魂？”

最害怕聽她提起“冤魂”這兩個字，秦淼頭疼地支起胳膊托著下巴開腔，“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你就別再為難自己，也別再為難周圍的人了。”

“而且林凌姨不是被大家遺忘了。”他頓了頓后接著道，“只是日子必須想著辦法繼續(xù)過下去，一直回頭看對誰而言都不是件好事。”

近日氣溫有些反常，最低溫一度跌破了零點，就是穿再多身上也總是暖和不起來，必須得有空調(diào)或者暖氣才能緩過勁。

老宅位于遠離城區(qū)的鄉(xiāng)下，這里的氣溫肯定比城里低個兩三度，因此不怎么怕冷的秦淼在室外坐了半個小時后，也有點耐不住寒氣縮起了脖子。

“我說，我們不如轉(zhuǎn)移到堂……”

“日子必須要繼續(xù)過下去，而且還要過得開開心心，這樣才不會讓她死了以后還為我們操心。”

突然出聲打斷了他的話，沉默許久的林沛說話的語氣是少有的低落，“正是基于這個原因，我很少在小然面前提起我姐，我爸媽也很少跟她講我姐的事，我們更沒有想過告訴她，我姐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既然你們沒想過告訴她，那以后也不要和她提起，就讓她開開心心地生活。”秦淼像往常那樣勸著她，“這事本就只屬于上一輩，不該成為小然日后的心病，不是嗎？”

與往常被他開導(dǎo)時不同，林沛聽后沒有毫不猶豫伸出大拇指夸他說得好，反而冷冷地干笑了幾聲，仿佛他講的都是堆廢話。

“不該成為小然日后的心病，卻是我和我父母一輩子的心病。”

“其實我是不甘心的你知不知道？就算是過個幾十年，哪怕幾百年，我其實還是沒有辦法咽下這口惡氣你知不知道？”無意識地提高音量，她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不讓它似過去那般不受控制地爆發(fā)。

“我知道。”底氣不足地低聲回應(yīng)她，秦淼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順著氣，“不要再想了，為他們生氣不值當(dāng)。”

“我有什么不值當(dāng)?shù)模坎贿^是經(jīng)常生個氣而已，又不會死掉。”

看著近處姐姐親手栽下的那棵梨樹，林沛的笑聲帶了些嘲諷，“最不值當(dāng)?shù)氖俏医悴艑ΑＰ母是樵傅禺?dāng)了替死鬼，以為會被別人銘記一生，結(jié)果人家把她當(dāng)成影響未來的絆腳石，不但娶妻生子忘卻過去，甚至連她的那塊小墓碑都懶得去拜。”

“當(dāng)初真不該把她火化了，應(yīng)該把尸體好好保留著。”

“為什么？”

“留著個尸身，我偶爾還能去鞭一下尸，罵上她幾句‘你這個傻子’。”

“太變態(tài)了吧？”

“變態(tài)又怎樣？至少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連想見她一面都找不著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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