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一白,已在尋心閣對坐良久,連那個小和尚亦早已奉上清茶,掩門而去。
淡淡的茶香,彌漫于整個白色空間,殘雪自進來后一直沒有說話,僅定定的看著坐在桌子彼端的智空大師。
一切似有主宰,他與他,來來去去。
“你,就是尹燁霖?”智空大師異常訝異,他沒料到這個聽說已慘死的尹燁霖真的冰冷得如同沒有生命,儼然一個死人。
殘雪并沒回答,僅是緩緩取出三個器皿放在桌上,智空大師微微一瞥,不禁大吃一驚!
這三個乃是盛載骨灰的器皿,可是這點并非他吃驚的原因,而是分別刻在器皿上的三個名字,令他呆在當場。
這三個名字赫然是尹繼念、尹繼潛和尹昊。
智空大師就這樣怔怔的看著三人的骨灰,隔了半晌,終于側然道:“日月神教人強馬壯,要殺夜冥并非倚仗匹夫之勇便能成事,他去的時候,曾前來向我告別,可惜無論我如何相勸,他都一意孤行,想不到……一別已成永訣,唉……”
一語至此,智空大師不其然仰天長嘆一聲,雙目隱隱閃起一片光芒,看真一點,竟是淚光。
殘雪默默凝視智空,冷峻的目光出奇地流露一絲罕有的感激之色。
可惜智空大師只專注眼前的骨灰,良久良久,他才把目光移往這個渾身漆黑的少年身上,道:“不過,最令我想不到的是,尹昊曾向我透露,他最看重的乃是非其所出的三子燁霖,此子已盡悟尹家劍法,遺憾他卻隨尹家的滅門大火一同灰飛煙滅,真想不到,燁霖竟然還在世上……”
智空語音稍頓,略一沉思,接著道:“但,我有一點仍不明白,孩子,你如何可在日月神教取出他們三父子的尸首,再行火化?”
殘雪破例回答了他的問題,冷冷的道:“因為,我是日月神教的鬼使。”
他的語調極冷,儼如在透露著一個異常恐怖的計劃。
智空極度震驚,道:“什么?你就是……夜冥的新收弟子?”
這段日子,江湖中人都耳聞夜冥新收了一個不哭不笑的入室弟子。
智空大師亦不知道夜冥的弟子殘雪正是尹家后人尹燁霖,如今他終于知道了,以其飽歷世故,怎會不明殘雪晉身為夜冥座前的動機?
這將會是一個危機四伏、充滿血腥的復仇殺局!
而計劃這險惡殺局的人,正是眼前這個年僅十三的殘雪。他是惟一的主謀者,亦是最可憐的犧牲者。
想到這兒,智空大師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道:“想不到……你就是……殘雪!孩子,你可知道……自己有多危險?”
殘雪點頭。
“那你可知道這樣下去……你會死?”
智空大師勸道:“孩子,聽我說,別再回去冒險,就留在少林寺好好活下去吧!”
殘雪搖頭。
智空嘆息道:“我明白你報仇心切,全為一點孝心,但你繼父尹昊泉下有知,也不會想見你為他報仇而死,更不想見你每日如此痛苦度過。我相信他亦希望你能像一個尋常孩子般長大成人,然后娶妻生子,幸福過活,忘記過去一切的不幸、哀傷和痛苦,好好的為尹家開枝散葉……”
智空大師說得一點沒錯。
殘雪亦深信尹昊若泉下有知,必定不希望他為其報仇。可是,縱使深知他的心意又如何?殘雪如何可以忘記當日尹昊的頭顱是被他自己親手斬下,他還記得尹昊頭上的血如泉滴下。
好多的血,好長的血路…
一幕一幕以血編成的舊事,早在他心坎烙下無法磨滅的血印,叫他泥足深陷,叫他無法自拔,叫他一生也無法忘得了!
智空見其茫然,猜測道:“你……忘不了?”
殘雪一臉木然,并不否認。
智空目光閃爍,突然從一旁的經書架上取出一個白絹小盒,道:“若只因忘不了,也許此事我還能幫上一忙。”
他打開那白色小盒,只見當中竟有一顆指頭般大小的藥丸。
這顆藥丸的色澤異常深沉,智空毫不考慮便把藥丸放到殘雪跟前那杯清茶中,藥丸甫一觸水,居然如霧般化開……
智空問:“孩子,你可曾聽過‘孟婆茶’?”
孟婆茶?這是什么東西?
智空道:“相傳孟婆茶只供黃泉路上的陰魂飲用,陰魂喝罷孟婆茶后便會把前塵全盤忘卻,接著投生六道,再臨世上,脫胎重生!明鏡大師乃是少林寺的前任主持,精通佛、醫二理,他一生窮思苦研,遍尋萬種異草,終在晚年悟出一種與孟婆茶異曲同工的奇藥,正是適才我放到你茶中的藥丸。”
殘雪不語。
智空道:“可惜,當年明鏡大師所搜得萬種異草僅夠煉得兩顆奇藥,煉就不久,他亦溘然長逝,可以說煉藥之法從此失傳……”
他語音稍頓,忽然定睛注視殘雪,問:“孩子,我猜你心中一定在問,既然煉成兩顆,為何如今卻只余一顆?”
是的,殘雪也是不解,究竟為何僅得一顆?
智空平靜地道:“因為,另外一顆,甫煉成即溶在茶中,于十多年前已被我喝掉了。”
此語一出,殘雪亦不由當場一愣。
但聽智空惘然低吟:“十六年前的一切,我已經不復記得,只記得我醒過來時,師父溫言對我說:你實在有太多的傷心往事,這樣也好,從今以后,你便可收拾心情,專心向佛……”
智空說著此話時亦隱隱透出無限唏噓,不知是為了失去前半生的記憶,還是為了緬懷其師?
殘雪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沒錯,智空大師原來真是有情人。只有有情人,才會有這許多傷心往事……
此時那顆藥丸已溶于茶中,杯中一片混濁不明,恍如紅塵。
智空舉起這杯罕有的孟婆茶,看著杯中黯沉的茶水,不期然輕嘆道:“人情世故,恩怨愛恨,是非曲直,莫不如這杯孟婆茶般混濁難辨!不過只要喝罷這杯孟婆茶,一切便可統統忘掉,孩子,回頭是岸,你就喝下它吧!”
說著報孟婆茶送至殘雪的面前。
殘雪靜靜看著這杯孟婆茶,霎時間,所有前塵恩怨盡涌心頭,有如波濤洶涌,此起彼伏。
他儼如一頭厲鬼,醒誓復前仇,然而在這頭厲鬼還未報掉大仇之前,竟有機會轉世投生,真不知何去何從?
如今孟婆茶就送近眉睫,他飲,還是不飲?
若然不飲,便要再次肩負如山仇恨,一生一世都寢食難安!
若然飲了,便可忘卻一切恩怨,甚至忘卻一切痛苦,脫胎重生!
只是,如此一來,他能否厚顏面對尹昊的養育深恩,他能否厚顏面對尹昊殺子殺已的大義?
不飲了!到底意難平,死不甘心!
精衛填海,恨海難填!
這杯孟婆茶,他不飲了!他陡地舉掌把杯推回,智空訝然道:“孩子,僅為一個死了的人,你以自己終生前途、幸福陪葬,這樣做值得嗎?”
殘雪堅決地道:“我爹對我太好,報仇是我送給他們的最后心意。”
智空道:“好,總算不枉尹昊對你一番寄望,不過你既是故人子,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回去送死!孩子,別怪我強你所難!”
智空邊說邊運掌把茶推回,掌中更暗含一股柔勁,赫然是“因果轉業訣”之“小轉業”,“小轉業”本用作把對手來勁卸去之用,剛一使出,殘雪推杯之勁登時被卸于無形,閃電間杯子已被智空推近嘴前數寸,智空更飛快抓緊殘雪的下顎,硬把他的嘴巴張開,接著持杯之手運勁一震,杯中茶水頓被震得如水箭般直向殘雪的小嘴射去。
殘雪怎會不明智空大師如此硬來的苦心?他其實亦是為他設想,只是殘雪此志堅決,他絕對不能如此便渾忘過去,渾忘一切的仇恨!
就在孟婆茶快將入口剎那,殘雪情急智生,陡然以手指為劍,猛地使出了自創的一式劍招。
頃刻之間,無數指風縱橫翻飛,交織成一密密麻麻的劍網,更把孟婆茶水悉數擋開,涓滴不留,盡潑向室內白壁之上!
白壁本無瑕,此刻卻被茶水盡染,深濃的茶水自壁上涔涔落下,宛如一串一串的悲痛之淚……
智空變色道:“燁霖,若非你仍是孩子,我一定會設法把你留下,絕不會任你回去斷送一生,甚至不惜用上武力……”
殘雪未待他把話說完,先自截斷他的話,毅然道:“好,我等你!”
說來說去,智空大師仍舊無法體諒他報仇的苦衷,他也不需任何體諒!
今日,他自覺已說得太多,這句斬釘截鐵的話,當場把二人之間的糾纏斬斷!
話已說盡,再留下去亦沒意思!
殘雪霍地站起,轉身,緩緩推門而出。
智空大師并沒阻撓,事實上,他自知也阻撓不了。
殘雪離去不久,那個小和尚又再走進來,好奇問:“咦,智空大師,那個冷面的少年終于走了?”
“冷?”智空苦笑搖頭。
“不!他一點也不冷……”
說著回望墻上仍在淌下的孟婆茶水,嘆息道:“總有一天,總有一個人,一定會明白他那顆赤熱苦心,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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