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室操戈相煎急(二)
- 逍遙狂帝
- 添花過客
- 3042字
- 2014-04-10 14:44:03
他的目光停在腳旁一具雙眼圓睜的禳天軍尸首上,看到這軍士還很年輕的面龐,燹翮幽幽嘆息,吃力的彎下腰,褪下臂上套著的岳峙盾,覆蓋在了這名軍士的身上,又為這軍士闔上了雙眼,“還是個半大孩子,剛?cè)氲撵燔姲桑渴裁炊紱]經(jīng)歷過,真不該就這么走了,更不該死不瞑目…”
燹翮慢慢退下一步,深吸一口氣,手中雷行槍低垂向地,神情肅然的向著四面尸首,俯下半身,無論這些尸首身前是為救他而苦戰(zhàn)的蒼狼騎,還是要致他于死地的禳天軍,他都一視同仁的環(huán)施一禮。
“汝生汝死,皆為袍澤,英勇之名,當(dāng)垂千古,且先瞑目,后會有期…”
告祭英靈的低沉哀悼聲,從他口中輕輕吟出,如同無數(shù)次,他率著勇敢的軍士打完一場艱難的苦仗后,向著戰(zhàn)死的同袍垂首致意。
也不知是這位軍王的積威所在,還是被他語聲中的蒼涼哀傷所染,已布下絕殺陣的禳天軍情不自禁的垂下手中長槍,隨著他的動作一齊彎俯半身,向著四野遺尸,默哀施禮。
悠然而起的悼念聲不知不覺間將殺意沉淀,一張張已麻木的面龐上忽然淚光閃亮,恍然醒悟,這一戰(zhàn),其實是他們每個人都不能承受的自殘之痛。
“就這樣吧。”燹翮又極輕的默念了一句什么,他的聲音很輕,很模糊,輕得甫一出口就被橫掠而過的晚風(fēng)吹散,模糊得仿佛不愿讓任何人會意。
隨即,軍王自嘲的一笑:“是我糊涂,仗都打到這一步了,又何必再做悲天憫人之態(tài),后悔的事,還是留給能活過今夜的人吧…”
他似乎回頭向遠方草原深處望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向禳天軍招了招手,“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們——不必留情。我站出來不是要你們手下留情,只是不習(xí)慣躲在后頭等死而已。”說著,他臉上又露出了令所有漢軍都熟悉的懶散笑意:“可惜,這一次不能為你們請功了。”
禳天軍都默立不動,手中長槍似重若千鈞,如軍王所言,到了這一步,確實不必再追悔什么,但對軍王的尊敬早滲入每一名漢軍的骨髓深處,剛才的火拼容不得他們多想,因為他們無法選擇沙場上的對手。短暫的止戈之后,每個人都清醒過來,望著身周狼藉,那一具具被長槍搠倒的血肉身軀,都是曾在一次又一次激戰(zhàn)中并肩為援的袍澤,他們心中迫不得已的殺意早被愧疚和傷痛沖淡,又怎能再狠下心向自己最尊敬的人出手。
“軍王…”那幾名被燹翮叫到名字的禳天軍頭垂得更低,猶豫著,沒有人愿意踏上一步。
“怎么?不愿出手?那可是違抗圣旨啊!”燹翮笑了笑,目光向前方掠去,龍牙槍林之后,閃爍的火光照亮了一襲龍袍皇服,那一道鋒利陰冷的目光冷冷看著一切,金燦燦的盤龍朝服,透著徹骨怒氣。
“別再猶豫了,動手吧,今夜我已連累了太多人,也不想再打這糊涂仗了,可是你們,君命…不可違,有些事情…也不是你們能左右的,就算是將錯就錯也要動這個狠手,我不會責(zé)怪你們。”燹翮的聲音有些低沉,似是被遍地尸骨刺痛了眼睛,他緩緩閉上了雙眼,摩挲著手中長槍的斑斑缺口,其中一處缺口只要再深幾分,這柄隨他一生,殺敵無數(shù)的雷行槍或許就已斷為兩截。
燹翮慢慢摸著愛槍,當(dāng)觸到槍桿上一行鐫字時,他莞爾一笑:“記得許多人都喜歡在心愛的兵器上刻字,寫下幾句劍在人在,刀斷人亡的豪言,當(dāng)年匈奴部里的那些金鈴騎衛(wèi)就最喜歡做這檔子事,一個個看著都挺有玉石俱焚的氣勢,可真到了刀折劍斷的時候,從不見有人肯輕生,害得我們每次都要幫上他們一把,沒想到啊,反是我這號最不講信義的人,倒要在今日做一次信人。”
聽著燹翮自語,不少禳天軍臉上都露出了苦澀的笑意,軍王自嘲的無信,說的只是他在沙場上的兵不厭詐。
軍王智侯,都是最早追隨厲帝的功臣,在他們的名聲初崛起時,漢朝還處于最積弱的困境,漢軍無論士氣還是戰(zhàn)力,都遠遜于草原三部的強弓鐵騎,在那個漢人只能任由草原人恣意蹂躪的年代,正是這位軍王振臂而起,拉著一支不成氣候的軍隊,在草原深處展開了游擊戰(zhàn)法,為了蠶食草原人的元氣,他一會兒輕騎偷襲草原人后方重地,一會兒放火燒毀草原三部的軍輜糧草,遇強則逃,遇弱則戰(zhàn),一見草原大軍就溜得飛快,看到小股游騎又立刻全軍沖鋒,還每次都是側(cè)面偷襲,從不肯和草原軍硬戰(zhàn),也一點都不為自己的行徑感到羞恥,反越打越有滋味,就是這種令草原軍發(fā)指的無賴打法,一次又一次的把草原三部出兵中原的準(zhǔn)備拖垮,使厲帝和智侯能有余裕在中原積極備戰(zhàn)。
有一次,老匈奴王實在被燹翮這種近乎無賴的打法氣得七竅生煙,竟然親自寫下戰(zhàn)書,約燹翮在牧馬瀚原上光明正大的打上一仗,還氣急敗壞的要求燹翮遵守信義,不得毀約。
漢軍收到這封戰(zhàn)書時,全都笑得肚子抽筋,能把老奸巨猾,屢次背盟侵略中原的匈奴王逼到說出信義二字,可算是破天荒第一次。當(dāng)時的燹翮滿面微笑的告訴匈奴來使,三天后定在牧馬瀚原上和草原三部轟轟烈烈的打上一場,他還一本正經(jīng)的向來使夸贊,說匈奴王戰(zhàn)書上那幾筆漢字寫得很有中原書法名家的韻味。
結(jié)果匈奴來使前腳剛回到匈奴大營,燹翮后腳就率軍跟著沖了進來,什么偷襲,縱火,下毒,搶馬,奪糧,所有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卑劣手段他一個不拉的全用了一遍,總之草原人最怕什么他就使什么招,最令草原軍在事后咬牙切齒的是,當(dāng)草原軍在混亂中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想要反擊時,燹翮居然還用上了詐降這一招,硬是把準(zhǔn)備動手的草原軍給蒙昏了頭,可就當(dāng)他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事,剛一臉誠意大喊大叫著要談投誠條件的漢軍立即翻臉不認(rèn)人,又痛痛快快的燒殺搶掠了一陣,才在草原軍徹底醒悟前施施然撤軍,這一走甚是灑脫,老匈奴王把草原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找不到燹翮和漢軍的蹤影。
三天后,老匈奴王收到了燹翮的回信,當(dāng)然,燹翮才沒有舍得派出信使去給人泄憤,他把信綁在一支箭上,射死了一名匈奴巡哨,讓老匈奴王從自己部下的尸首上接過那封回信,信上只有兩行字:“今日罷戰(zhàn),原因無他,三天前我軍戰(zhàn)果太過輝煌,弟兄們拿得手酸。”
信末署名處龍飛鳳舞的寫了四個字:知名不具。
當(dāng)日,老匈奴氣得大病一場。
“小子們,想什么哪?”燹翮的聲音又如往常一般,帶著似乎永遠也睡不醒的聲調(diào),懶洋洋的響起,就如他在練兵場上訓(xùn)話時一樣,使禳天軍不由自主的認(rèn)真去聽。
燹翮平靜的看著眾軍士,他很懂得軍士們此時所想,“過去的事情,無謂多想,你們…還有日后。”
禳天軍依然未動,哀傷而又留戀的望著他們的軍王,看著這位懶散不堪,一入戰(zhàn)場卻比最狡猾的狐貍還要難纏的男子。
將士們都愛隨他出征,這不止因為他是戰(zhàn)無不勝的軍王,更重要的是,他的笑容里總洋溢著兄長般的溫暖。
“做人嗎,還是輕松點好,沒事的時候就要比匹夫更會偷懶,只有在打仗的時候,才要好好丈夫一下,當(dāng)然,還有床上…”
“貪生怕死,人之常情!聲色犬馬,誰人不愛?不過呢,為了這輩子能好好的聲色犬馬一下,就不能在戰(zhàn)場上貪生怕死了。”
禳天軍都記得,每次隨軍王出征的時候,他總愛不葷不素的說上幾句玩笑話,惹得大家一陣哄笑,朝廷里的官員們?yōu)榇丝傉f軍王痞賴軍紀(jì),可他們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每次軍王掛帥,他麾下的將士在戰(zhàn)場上都會表現(xiàn)得勇猛無匹,因為他們不會懂,正是軍王的玩笑把眾人臨戰(zhàn)前的惶然于不知不覺中驅(qū)散。
今夜之后,這笑容是否將成絕響?又有誰再為大漢王朝一臂擎天。
“怎么還是杵著不動?”燹翮皺了皺眉,對禳天軍的沉默有些不滿:“還猶豫什么?男子漢大丈夫,最怕做事武斷,最恨優(yōu)柔寡斷,當(dāng)斷不斷,想怎么辦?我可不記得什么時候教出過一群娘們兒般的士卒!”
“不想要我這顆大好頭顱?”燹翮哼了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若在草原三部眼里,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啊!”
禳天軍苦笑,這輕慢生死的男子,總是這般玩世不恭。
燹翮不耐煩的迎著禳天軍走上幾步,但那些鋒利的槍刃總躲閃著他遍體鱗傷的身軀,步步后縮。
“別給自己惹禍!”燹翮又一皺眉,低聲警告,語氣里透著少有的嚴(yán)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