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后的清晨，伶淵晨嵐換上一件墨色長衫，帶著畫有竹葉紋的油紙傘，穿過院落，暗星在門口送別。暗星尚未恢復，一頭散亂的長發(fā)用紅布束起，在朦朧的日光中隱約有美人的輪廓。

“等我回來?！绷鏈Y晨嵐收下胡家的請?zhí)瑴蕚鋮⒓右荒暌欢鹊男≥叡仍嚂?。作為賓客他無需上場比試，至多在比試會將結束時上臺為小輩們指點一二。自今世覺醒后，伶淵晨嵐多次推掉比試會的邀請，近年來在本市的奇遇令他決定重訪胡家。冷鐘期在門外等候，每位族長可以帶一名小輩隨侍，冷鐘期記得他和郗言真一直在小輩比試會中墊底，這個記錄有近十年未刷新過。

冷鐘期站到伶淵晨嵐的魔法陣范圍內，再出現(xiàn)時他們已到胡宅門口。引路的少年是生面孔，規(guī)矩地向后院傳話，聲音不怎么大：“伶淵家族長伶淵言到?！鼻叭M院落古樸森嚴，僅是胡宅冰山一角，小輩比試會在后院舉行，已搭好長約二十米，寬約十米，高約半米的石制擂臺，臺下布座，一套套紅木桌椅擺放整齊，隨侍的小輩坐在一旁的小凳，一邊聽從長輩指示一邊候場。

伶淵晨嵐出現(xiàn)時，胡家族長有短暫的停頓，他邀請伶淵晨嵐在他的另一側與他同座，僅有一桌之隔。郗子秦在胡家族長身后的小凳隨侍，他與冷鐘期對視一眼，各自坐好。艾弗今天一直沒有發(fā)話，大約是擔心胡家族長會發(fā)現(xiàn)他。郗家族長來時，他們照例起身寒暄，郗飲冰依舊眼角帶笑，謙和溫潤，日常問候，并未多言，隨后而來的莊家族長等人依次落座。

“伶淵先生，依你看，這次小輩比試會哪位大有可為？”胡家族長問道。木桌上置有青瓷茶壺與茶盞，伶淵晨嵐的目光越過冷鐘期，他又轉身回來認真地道：“郗子秦、冷齊家?！?

胡家族長捧著茶盞，默許了他的答案。

送請?zhí)麜r郗子秦已將參加此次比試會的小輩情況一一介紹。胡子規(guī)外出游歷未歸，不參加這次的小輩比試會。若胡子規(guī)在場，想必他是第一名的人選。

第一場冷齊家對陣閆惜沙。閆惜沙是水系魔法師，攻勢猛烈直接，欲對冷齊家形成包圍之勢，冷齊家靈活閃避，在閆惜沙的右后方掀起狂風，把他吹下了臺。整個過程約有十分鐘。冷齊家退場時，頭發(fā)上盡是快結成冰粒的水珠。

第二場郗言真對冷鐘鳴。郗言真剛一上場，說：“小心腳下?！彼焕溏婙Q掀起的風追得滿場跑，只聽“咚”的一聲，冷鐘鳴人已在臺下，郗言真如釋重負。全場只有一小塊上一場打斗留下的冰，冷鐘鳴在追逐郗言真的過程中踩到了。郗飲冰抬手化去擂臺上的那塊冰，郗言真下臺后坐回了郗飲冰旁邊的小凳子。

第三場冷鐘期對胡子樹。鑒于冷鐘期在童年的排名近乎墊底，近十年冷家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過人天賦，冷鐘期上臺時，伶淵晨嵐神色如常，郗飲冰專注地看向冷鐘期，引起了其他幾位族長的興趣。胡子樹作為胡家輔族的熱門人選，實力很強。以前的冷鐘期會對抽簽結果失望透頂，現(xiàn)在他亮出自制的扇子，樸素的原木扇骨，白色扇面上用水墨畫了一株蘭花，扇子展出，前排幾位族長感到耳邊有徐徐風來。冷鐘期跟著伶淵家族長還是學到了什么，不知內情的人們這樣想到。

胡子樹正直青春期，個子飛快地長，快要趕上冷鐘期了。他提著一把劍，數(shù)月來為了小輩比試會加緊練習，第一輪對手是冷鐘期，他的期望值有所下降?？衫溏娖诳梢钥吹?，胡子樹的頸側在稍稍冒汗。

“鐘期哥，要不我讓你三招？”胡子樹說。

“不必。直接上吧。”冷鐘期感到周身有霧氣升起，他當下反手一搖扇子，霧氣散去，胡子樹已到他的身后，胡子樹劍光一閃他就會掉到臺下去。習慣了靠魔力強勢輸出的冷鐘期，進行這種需要隱藏實力，精準把握細節(jié)的對戰(zhàn)有些吃力。他幾乎擦著劍刃鉆過去，躲過劍光，用風拉開距離，連甩多次扇子放出氣流擋住攻擊，胡子樹摔倒多次都被冷鐘期攔下了。冷鐘期不準備表現(xiàn)得多么有碾壓性，躲閃又反擊近十幾個回合后，看似一陣亂打，爆發(fā)般地召喚出狂風把胡子樹掀下了臺?？耧L過后，前排木桌上的茶盞、筆墨，絲毫未亂，恢復如初。

冷鐘期一副疲勞的樣子，遠遠地看到郗言真對他比了個大拇指。

小輩們極有素養(yǎng)地沒有議論紛紛。有幾個人按捺不住想邀冷鐘期同座，冷鐘期坐回伶淵晨嵐左后方，擺擺手拒絕了。他孤僻又清瘦的背影，冷齊家收在眼底。他以為堂兄上學后，一切會好些，堂兄回來了，比以前更好，他不知道伶淵族長是怎樣指點堂兄的，堂兄看起來，還是那么落寞……

“冷公子沒事吧？”胡家族長竟突然關心起小輩，人們隱隱吃驚。郗言真笨手笨腳地遞了一杯冰水給冷鐘期，他一飲而盡，恢復了不少。

“大族長抬愛，晚輩沒事?！崩溏娖谄鹕硇卸Y，再緩緩坐下。

兩千年了，冷鐘期還是感到和七姓五家的人往來好累。從前他與伶淵晨嵐、郗知禮遠離深宅大院，到城郊游玩，他們已經習慣了在七姓五家的事務上相互配合，胡家族長仍是深不可測的前輩，不知胡家族長是知道了他已不是未覺醒的冷鐘期，還是故作不知？

第四場，郗子秦對陣胡子虛。由于郗子秦體質特殊，此場比試單比劍術，不用魔法。郗子秦也換下了平時防身的劍，提一把普通鋼劍上場。胡家上下對這一場比試很為重視。胡子虛揮劍，二人皆不躲閃，在場地中間交鋒，胡子虛的劍上突然冒出沉重的黑氣，伶淵晨嵐立即跳上擂臺，擋在郗子秦身前，奪過郗子秦手中劍，揮退這一擊。魔法陣亮起，在霧系魔法的威壓下，劍中物化為黑影，現(xiàn)了形。伶淵晨嵐遭到反噬，多次吐血。冷鐘期正欲張開自己的魔法陣保護伶淵晨嵐，胡家族長伸出一臂擋在冷鐘期前，鋪天蓋地的結界將黑影與伶淵晨嵐隔開。

那黑影狀似幼童，有神智：“哈哈哈……世子殿下，這招月相之實好不好哇？”

此話一出，在座各位面色皆凝重。

“先生小心，月相之實是邪術，您魔力越強，反擊它受到的反噬越嚴重?！臂忧貜呐蕴嵝训?。

胡子虛想甩掉手中劍，卻甩不掉，他像被定格一般動彈不得?！按笞彘L，先救先生和子秦！”

“世子殿下，您不打算出手解決我嗎？我在這只是被封印的投影。想不到您居然回來了……怎么，要靠你強勢的弟弟保護？”

伶淵晨嵐召來木桌上的毛筆，憑空畫數(shù)筆，勾勒出金色曇花的虛影，光芒大放，黑影在曇花的凈化下消失，晨嵐將筆傳給郗飲冰，說：“曇花，作為送給郗先生的見面禮。胡先生是料定我只帶鐘期來，設計要留我嗎？”

冷鐘期已經上臺扶住伶淵晨嵐。伶淵晨嵐憔悴的模樣就像要從人海中抽離出去，隔著一米距離，伶淵晨嵐的目光中帶了疏離和冷意。胡家族長上臺，結界撤去，胡子虛跌坐在地上，胡家族長本想走得與伶淵晨嵐更近，他停下了。

“先生不信我，無法，此次不是我要害你。”這句話是對伶淵晨嵐說的。

“郗子秦，帶伶淵先生去竹居療傷。胡子虛去靜室。下午的比試，改在蘭苑舉行，各位做好準備?！边@是對在場所有人說的，言畢，院落上方的天空陰沉下來，不見清晨時的敞亮。

竹居是胡宅內一處綠竹環(huán)繞、有池水有假山的小院。郗子秦推門時沒有一絲灰塵，他試探地環(huán)顧屋內的擺設。冷鐘期揮手施法，熄滅了所有香爐。將伶淵晨嵐安置在椅上后，郗子秦出門去取藥取水。冷鐘期這時才不再緊張，說：“你怎么樣了？傷到哪里？”

“并無大礙。我的身體還扛得住?！?

“修補靈魂的事，安排得怎么樣了?！崩溏娖谛÷晢枴?

“他提的代價我不能接受，還在談判?！绷鏈Y晨嵐回答。

象征性地敲了兩下門后，郗子秦一手端著茶盤一手推門而入，此時冷鐘期正半蹲在伶淵晨嵐面前。郗子秦一邊把茶壺水倒進盆景里，一邊從袖子里掏出一瓶礦泉水開始往茶杯里倒水。

“茶水是夏夫人要我一定送來的，最好不要喝。我似乎打擾你們談秘密了。來，這是清淤丸，服下對內傷有益。郗先生開了一方藥，比試會結束后我會給你送過去?！臂忧刈鲞@些十分熟練，伶淵晨嵐和冷鐘期已經看出他是胡家族長的眼線。

“大族長沒有告訴我。不過我猜，你是泣玉主人，族譜上那位‘世子’?！臂忧厥帐傲说V泉水瓶，關上門又走了，冷鐘期站起來，愣在當場。他擔心隔墻有耳又不敢在胡宅里問。果然，郗子秦又敲了兩下門后推門而入。

伶淵晨嵐認真地在休息。

“你想讓我為胡子虛作證？”

“當然了，先生。今天沒有您，我和胡子虛總會涼一個。您要是在這里再有什么意外，胡子虛對始祖發(fā)誓也沒用?！?

“你女扮男裝，是為了爭奪郗家族長或胡家輔族？”

與郗子秦周旋時，伶淵晨嵐并未把“他”當作小孩子看待。郗子秦同樣未把他當作十五六歲的少年，伶淵晨嵐與大族長，應當是同類。

晚飯時間，胡家在蘭苑設宴，是規(guī)模較小的家宴，在郗子秦的引導下伶淵晨嵐與冷鐘期來到蘭苑。伶淵晨嵐與胡家族長坐在上座。冷鐘期和郗子秦繼續(xù)坐板凳。伯父冷冬意欲言又止，冷鐘期裝作看不懂，勉強擺出長期懶散被迫習慣家庭交際場合的樣子。兩千年前的灑脫肆意，是神明和戰(zhàn)友把他從冷家撈出來，熱血的時光，僅有三年，他便燃盡了魔力與生命，那一世他從未費心鉆研過東方魔法世家。這一次為了小輩比試會，他了解過大致情況和禮儀。

胡家族長先動筷，夾起菜便往伶淵晨嵐碗里放。

“糖醋小排，先生嘗嘗?！?

“清蒸鱸魚，先生嘗嘗?！?

郗飲冰在旁只專心吃飯，胡家族長自己一筷子未動，郗飲冰已快吃完一碗，將再來一碗。

反常，郗先生今晚的飯量太反常了。郗子秦注意到這點，什么也沒有說。

“謝過大族長美意。胡家菜肴，果真美味?！?

“我一直等著，像現(xiàn)在這般吃團圓飯，便很好。”

“物是人非，盛筵難再?！?

胡家組長有許多話要說，他無法在宴席上說出口。他找的人，忽然有一天頂著另一個名字和身份，肯回家來一天，本已很好，他卻生出了希望此人留在家中的貪念。

飯后，各族長領了小輩比試會的結果，各自回家。胡家族長承諾會徹查胡子虛之事，有進展后會通知郗家和伶淵家。據(jù)胡子虛描述，月相之實是他在胡宅藏書中找到的一冊古籍中記載的，他并不知道那是禁術，只在修行中修煉，并不知魔物已附著在他的劍上。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毛毛細雨。冷鐘期撐傘。行至一片樹林時，郗飲冰出現(xiàn)。他輕飄飄地走過，留下一句：“我等你?！?

伶淵晨嵐只想嘆息。

回家后，院中的石桌旁已經坐滿了昔日的伙伴。

他忽然覺得眼睛有些模糊。

布朗·輝和杰西亞·戴爾特，是孩童的樣子，在擺弄象棋。

“霧，你回來了。你什么時候養(yǎng)的美人？”

暗星在一旁掃院子。

“他是暗星。中了魔法，明日便恢復了。”他笑了。

第二日眾人一起包餃子。冷鐘期找了冊胡氏族譜和七姓五家族史來看。諾克雷爾和莊憬澤也在。

“霧，你母親是胡家女，他們喊你‘世子’，是這位？那你父親……”冷鐘期隨意地翻著書冊。

“夜神?！绷鏈Y晨嵐回答。

“什么！”冷鐘期和正在揉面團的杰西亞同時驚呼。

“杰西亞，叫叔叔?！袄溏娖谘杆俜磻^來，調侃道。

包完餃子之后。伶淵晨嵐、杰西亞、冷鐘期、諾克雷爾在客廳，杰西亞用水果刀削蘋果，準備制作果盤，一圈圈蘋果皮整齊地掉在收納蘋果皮的盤子中。外形已經恢復，仍有些虛弱的暗星也和布朗一起在廚房做飯。

“在此之前我沒有想過暗星的原形那么脆弱，還好當年母親大人派他來撫養(yǎng)你。如果他不受控制，你是他唯一的軟肋，”諾克雷爾談起了暗星，“現(xiàn)在他已離不開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了，即使以后他找回記憶，再有變故，他也無法對你下手?！?

伶淵晨嵐一直知道諾克雷爾提防暗星這位來歷不明且失意的高階魔法師已久，諾克雷爾必然暗中搜集暗星的弱點，他也在諾克雷爾的算計之中，并不意外。

只是夜神夫人更先想到了利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這一層面，在他最年幼無力的時候讓暗星與他一起生活。長大后，他既要感念夜神夫人的寬容，又要依賴兄長每次治療受傷的暗星。而暗星因他的緣故，恐怕以后也難以輕易背叛夜神或脫離戴爾特家族。特瑞瓦的眾人，果真心思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