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頂風大且危險,莊憬澤坐在水泥板上,莊希瞳跟著過來坐下。堂姐一個人來的嗎?她沒有意識到,晚飯后她已和郗子秦爭論了三個小時,堂姐不打算趕地鐵回去的樣子,仰頭可見玉帶銀河,星屑密集地撒著,順流而下。
“我有個妹妹,那是離開家之前的事。我們生死沒見過幾面。我很小時離開了家,跟著師父修習魔法,我們住在伶淵家?!崩浔穆曇衾锔星樽兓炔淮?,莊希瞳能感覺到她在敘述珍貴的回憶,記在一本珍貴的日記本里。
莊憬澤是家中唯一的魔法師,她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三歲時,兩個年輕人打架闖進了她家院子,雪地里,師父一眼看中了她。淺金色頭發(fā)的師父外貌奇怪,衣著奇怪,被當成西域人,他與伶淵晨嵐打斗而來,伶淵晨嵐是當時村中的名門才俊,他說莊憬澤天資可教,娘才讓他們帶她走。
伶淵晨嵐在見到她時,藍色的眼眸里盡是溫情,他黑發(fā)將及地,有一縷銀灰色的頭發(fā)垂下來,師父說是他魔力太強,影響到了外貌,那與眾不同的幽藍眼睛便是如此。
“為冰覺得你會成為厲害的魔法師,繼承為冰的職位?!?
師父自說自話,不給人反駁的機會。伶淵要比師父好說話許多。伶淵的朋友很多,終日形影不離的,只有師父,準確地說,是師父一直在設(shè)法給伶淵“找麻煩”。
“跟上為師。為師還有想教你的?!?
師父是當世的魔法天才,以十七歲的年紀游走于戰(zhàn)場。他十二歲成為冰之至者,到這里來為了尋找繼承人。聽說他差點把伶淵家的管家,伶淵葉落收為徒弟。在葉落與他打了一個時辰之后,師父才打消這個念頭。年少的冰之至者在陌生的地盤上為所欲為,帶來前所未有的勝利。
莊憬澤稍長幾歲,能感受到伶淵的溫柔。他如世外仙人,超塵脫俗,使劍時的風姿使人移不開眼。莊憬澤學習了他的劍術(shù),逐漸融入了伶淵家。她的人生有師父與伶淵相伴,直到九歲時一場戰(zhàn)役打破了這份安寧。
師父一人應(yīng)戰(zhàn),魔物數(shù)量增至一千。天才也會死。師父發(fā)揮他的極限,剿滅魔物大軍,一個不留。支撐他的精神斷掉了,師父在綻放他最耀眼的魔法才能之后死去了。伶淵是最后一個見過師父的人,他以哀痛的目光,目送莊憬澤跟著另一個男人走。當年冥魔兩界用了許多詛咒和黑魔法,留下了很多不好的后果。死神有諸多理由光顧這篇戰(zhàn)場,他提出帶走莊憬澤時,伶淵沒有阻攔。
“伶淵,你現(xiàn)在沒有能力保護她?!?
尚未言明的心意被埋藏起來。伶淵晨嵐成為蒼冥八至者的領(lǐng)袖,做著更危險的工作。莊憬澤松開他的手,跟著銀灰頭發(fā)的青年走一條更遠的路,她頻頻回頭,爭取把伶淵的身影徹底記住。
歸來時,她成為冰之至者。她有七個戰(zhàn)友。從冥界到洛村一角,生死與共。師父之前解決掉了大多數(shù)魔軍,魔界又派了更棘手的人物,艾弗?撒迦利亞過來,敵人強大到師父穩(wěn)固的勝局被迅速扭轉(zhuǎn)。在后來幾次戰(zhàn)役中死掉的人,鮮少有毫無怨恨者。太多的不甘與怨恨,籠罩著洛村。
莊憬澤的長發(fā)在夜風中飛舞。
“離凝夏沒有凈化,而是封印。如今你有了自己的意識,承陵使你的封印松動,如果你失控,我必須進行凈化,一旦凈化,你會消失的?!鼻f希瞳看著莊憬澤眼中的自己,夜空中的自己,仿佛被卷入沒有邊界的黑匣,被圈禁在戰(zhàn)爭傷痕的回聲里,走不出眼下的困境。
她到底是什么?
堂姐究竟是誰?
細雪在夏空落下來。不合季節(jié)地擾亂了樓頂?shù)臍鉁亍?
戴著草帽的堂姐走進她的人生是暖洋洋的夏天。穿著淺藍色的裙子,烏發(fā)在帽檐下流淌著白色的光,堂姐是母親喜愛的淑女,端莊寡言,后來諾克雷爾給她講故事時,她想聽公主的故事,故事中沒有一位公主和堂姐相似。母親離開別墅之后,莊憬澤也只是找清靜的房間讀書,莊希瞳把看到的奇景講給她,她相信,但不害怕,也不深究。莊希瞳懷疑,堂姐那雙孩童的眼睛里藏著一個成年人,一個比她成熟許多的大人。胡夢清一事是堂姐反對意見最大的一次。去山里冒險、送幽靈回家,堂姐都沒有明確地表示反對。堂姐一定是預(yù)見到了,胡夢清的事,會打破她們原本平凡的夏日。
堂姐是魔法師,她在初見莊希瞳時,就坦白了。修習冰系魔法也是她性格越發(fā)冷漠的原因之一。族中沒有人教她冰系魔法啊,她也沒有拜入郗家門下學習,只是根據(jù)自己的天賦自由發(fā)揮,那種冷靜讓莊希瞳佩服,外物不可干擾,外物不可打亂她們平凡的生活。
從她想要找出胡夢清一案的真相開始,內(nèi)里,她們生活的深一層次,便已開始變化。原本堂姐與她只是大孩子帶小孩子,魔法師帶她一個異能者。她將堂姐暴露在魔法師面前,那邊的世界像旋風,把她們平凡的世界扯裂成一片一片卷過去。堂姐的陪伴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新的枝葉覆住了老樹,一部分見不到了,莊憬澤是誰?把那段多余的過往記憶抹去,莊憬澤還會是她的堂姐嗎?
白雪和星屑混為一景。好像星屑不存在,天空灑下的只有深秋之雪。
雪屑不見了。溫熱從手心蔓延,莊希瞳的手捧著不知何時塞過來的一杯熱茶,熱氣從紙杯中冒出來,她一個人坐在樓頂,莊憬澤在她沒有意識到的時間點離開了。
樓下有人隔著幾盞路燈看著她。
那是普惠玲。“你的愿望,是想要有人能凈化你,還是抹去她的記憶呢?還是否認發(fā)生過的一切,回到開始的地方?”
她在那里停留了很久。莊希瞳走到路燈下時,她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莊希瞳尾隨她記憶里的堂姐,到了她從未到過的地方。她的意識能不受控制地漫游,當她把一紙杯的涼茶扔進垃圾桶時,她看到路燈下淺藍裙子的女孩,她知道那是假的,她追上去了。
在街口一恍便是如水的天空,落英繽紛的古宅院落。她從未見堂姐那樣地笑。幼時的堂姐,在伶淵紫羽的陪伴下,笑得那樣開心,那是真心使她開心的事,不是她,莊希瞳,每天講給堂姐聽的其他人所看不到的事。不是什么凡間不應(yīng)有之物,幾棵梧桐樹,便能使堂姐這樣開心。古宅風光一瞬閃過,莊希瞳的目光與梧桐樹上的孩子接上了。她見過那個孩子,在漫無邊際的意識里。他是那倒在白雪中的青年,時光倒流,他如果在孩童的外表下,該是這個樣子。他看向莊憬澤的目光是一種有距離的共情,他和兩個女孩一同沉浸在梧桐花的美景之中。莊希瞳轉(zhuǎn)換了視角,迎面碰上那男孩,卻已是少年模樣,他的眼中有說不盡的愁,卻被一道溫柔掩去了。紫發(fā)紫眸的男人攙扶著他,他們兩個宿敵和諧地站在一起。莊希瞳看到了自己的手指,確認自己存在于這個空間里,茫然指向二人,“你們……”
伶淵晨嵐站穩(wěn)一些,不再回頭看后面的藍天與古宅。
“這是我為數(shù)不多能干預(yù)的地方。你只要前行,不要回頭。”
莊希瞳把古宅、如水的藍天、梧桐樹甩在后面,她往前走,漸漸跑起來,拉開眼前由模糊到清晰的門,淺藍裙子的女孩抱著書在昏暗的房間里站著,任憑周圍的大人議論她。
“憬澤這孩子,這么不合群,以后可怎么辦啊?!?
“送她去郗家學習,她不肯去。有魔力也得被浪費了。”
“一心向著伶淵家,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那兒學些什么?!?
“不如送去陪你家那個挺奇怪的孩子,異能是看得見的那個?!?
前面太多雜七雜八的議論沒有接話,莊憬澤忽然說:“我要去?!?
“我要去希瞳家。她那樣孤獨?!?
她手里的書掉在地上。她沒再說下一句話。是這個時機,莊憬澤轉(zhuǎn)身要離開昏暗的房間時,莊希瞳抓住了她的手,她要帶這個小女孩一路狂奔,回到她的家。周圍烏壓壓的議論能把人吃下去,莊希瞳確信,在跑的過程中,這些議論也會煙消云散。是堂姐主動來找的她,是堂姐不去郗家不去伶淵家主動來找她,她再也不想誤讀一個至深的期望,她卻在下一個路口停住了。
胡夢清抱著胡子規(guī),他們一圈一圈,好像跳舞,胡夢清的臉上盡是笑意,瘦弱的他竟能有這樣的力量。胡子規(guī)用種驚喜而擔心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轉(zhuǎn)化為失望,片刻后又恢復(fù)為驚喜。那時胡夢清還沒有莊希瞳個子高。
她停下來后,再也尋不到堂姐。
胡夢清,也很喜歡他的姐姐啊。
郗言真扛著郗子秦,進門的下一秒把郗子秦甩進扶手椅里。郗子秦只覺得頭痛,抓起毛筆來要敲打郗言真。
郗言真連連避讓:“少爺,今天您見的兩位姑娘,都怎么樣???”
郗子秦無力道:“醉了。”
“喝茶還能醉?”
郗子秦突然回魂般站起,干勁十足地說:“郗言真,不許再做縮頭烏龜,你要成為郗家族長?!?
他躺倒在書桌上,筆墨紙硯直往地上掉。郗言真只得認輸,輕輕地把郗子秦放到床上,蓋上被子。
“明天還得去面見胡家族長,早些睡吧?!?
伶淵晨嵐平靜的睡顏中,看不出他在誰的夢境里穿梭。暗星打開窗戶,空中一輪金黃圓月,沒有烏云蔽月,月光卻照不進屋中。暗星關(guān)上窗戶,悄悄走到客廳,拿起電話,隨意按了幾個按鍵,對聽筒那頭的聲音說:“戴爾特家族,請求核實,月相異常存在于T市,還是全境范圍內(nèi)嗎?”
未到農(nóng)歷十五,已有圓月。
和沈丹衣的七夕之約還得繼續(xù)。他不能單獨排查有哪些區(qū)域月相異常,他只能依靠戴爾特家族下屬的機構(gòu),調(diào)查范圍之外的事。不過,七夕之約,他們都會去。
胡宅。胡家族長守著一本名冊,在蓮池旁提筆,筆懸在空中,紙上未沾墨跡。胡家族長身無旁人,他等著天明郗子秦過來。筆懸在空中半天,他提筆寫字。
耀然:
今夜月相異常,恐為人為。罪惡之匣或有變。我將徹查本族成員,外族成員,在外成員,失蹤成員。本市里魔法世家。本市內(nèi)與我們實力相當之異能者。予我?guī)椭4耸码m艱,然系北林之囑托,不敢負。我召子秦研墨寫字,子規(guī)離家,子樹、子虛不可信也。
次兄
他將信紙折成三折,甩入空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