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明朗了,不再有濃霧,離凝夏呆立在銀杏樹下,她看不到更遠的未來了。她只有手中這塊泣玉。這穗子是她用紅線一點一點編成的,先前的那一條沾了太多血污,不得已而丟掉。紅的穗子襯著玉的光澤,她從未懷疑過,家人用生命來守護的胡家至寶,會是仿品。從未展現過力量的至寶,一直因持有至寶遭受追殺的家族,一場場昔年舊夢伴隨著回憶沖擊著她,令她愈發無所適從。
祖母將白蘭花分給她和妹妹。妹妹好動的性子,能頂著白蘭花玩上一整天。她就在屋里,守著小窗的光亮,安心地編織,給鈴鐺穿的繩、給泣玉穿的穗子,都是在這個時候做好的。案臺上臨涯仙子的神像,呆滯地望著她。她出生之時,祖母說這孩子五官與臨涯仙子甚是相似,堅持給她起名離凝夏,成了家族的繼承人?,F在倒是應了祖母的寄托了,全族只剩她一個人,是無可奈何的家族繼承人了。
她曾好奇過被供奉的臨涯仙子,那位離凝夏,到底是什么樣的一位神仙。祖母撫著她烏黑的長發,一遍一遍地講這個故事。
兩千多年前,有位神仙從海上來,當時看到她的漁民是這么說的,踏著海水,風姿綽約,就這么來了。神仙面若少女,發髻烏黑,柳葉細眉,凝著些淡淡愁思,圓圓的臉,小巧的鼻子,跟神像上的模樣差不多。據傳這位臨涯仙子有一雙有色的眼,與周圍村民的黑眼睛不同,見識多的,說仙子的眼睛顏色與西域人是相似的。仙子在幾個村莊之間穿梭,行醫救人。在過去可是妙手回春,救了不少村民。仙子與村民同吃同住,只要是救人,有求必應,無論貧富。有富戶奉上黃金,仙子也不收。相處久了,村民們方知,仙子的目的地是洛陽,她是為了到洛陽尋找冰之至者。村民們不懂冰之至者是何人,但也想法子托行商載仙子去洛陽。仙子一去,村民多有不舍,張羅著為仙子塑像修祠,香火不斷。
仙子去了洛陽之后,發生了什么,有多種傳言。其一是說仙子與冰之至者決斗,仙子落敗,離開洛陽回到海上去了。其二是說在東都洛陽有位恰好云游至此的方士,一見便愛上了仙子,墜入紅塵,仙子躲避他的追求,不知所蹤。方士情深難以,尋了位世外高人,不知用什么法子,探得冰之至者的所在,仙子才出面,要求一場公平的對決,方士多次想出手相助均被拒絕。仙子落敗以后,不曾再入紅塵,徹底失去蹤跡。方士探得仙子曾經的落腳之處,從世外高人那里習得仙子的魔法,在村里娶妻生子,是謂離家的始祖。臨涯仙子作為家族的守護神,代代供奉。
祖母每天都會擦拭玉雕的神像,在神像前祈禱。
離凝夏當時并不明白這些傳說,長大以后,她覺得,臨涯仙子和冰之至者的一戰,對臨涯仙子而言至關重要。至于方士,可能是村民為了增添浪漫色彩,杜撰出來的人物吧??墒?,如果沒有方士,又無法解釋族中的水系魔法起源了。
她的記憶里閃過一個從未露面的人,帶來泣玉和這份生死委托的人。
那不知是什么時候,胡家的族長從北方而來,委托離家族長代為保管泣玉。當年接下委托的前輩們都已作古,后人們一代又一代把泣玉作為傳家寶傳承下來。其間風平浪靜的時候居多,少有波折。作為東方魔法世家之首的胡家,威名內外,憑的是實力,自然鮮少有不識相的惡人來碰胡家蔭庇下的離家。
“祖母,我們為什么要為胡家守玉呢?”離凝夏很小的時候,問過這個問題。
“因為當年那位方士,從世外高人手中習得臨涯仙子的魔法,承諾家族世代都要忠于胡家?!弊婺敢贿叴汤C,一邊提到了方士。
又是方士啊。
兩年前的十五歲生日時,離凝夏又鄭重問過父親這個問題。
“我們是水系魔法世家。修復與治愈的能力強,自保的能力弱。必須要有所依靠。在風雨將至的時候,胡家這棵大樹,不會對我們棄之不理?!?
是因為泣玉在我們這里?
又有什么用呢?弱小的家族依靠強大的家族,在滅族的厄運來襲之時,千里路遠,無法向胡家求援。
那個時候她竟慶幸祖母早已去世,不必遭此滅門之災。沒有滔天的火焰,沒有痛苦的叫喊。黑魔法的收發都在一瞬間,地上的黑魔法陣,踩上便是萬劫不復。她第一次知道那個女人的恐怖,她從村子一直奔上山去,手中緊緊攥著泣玉,這是離家最后的籌碼了。只要閆紫還未得到泣玉,她就不會殺凝夏。父親最后的叮嚀,是帶著泣玉一直向北方,到了胡家地界,投入胡家門下,以后的事,胡家族長會有安排的。
逃命的緊迫暫時壓過了失去親人的痛苦,在最后一個山路的岔路口,她與妹妹分別。沒有選擇,她們不能走同一條路。走不同的路,總有一人能活下來的。踏上自己選擇的那條路,離凝夏很清楚,沒有泣玉的妹妹如果被閆紫追上了會發生什么。她別無選擇。她現在是離家的族長了,手掌滲出的血浸透了纏著泣玉的穗子,眼前一片血紅,有無窮無盡的血水涌進來了,都是血,都是血……她在這樣的視野里前行,意識到踩空時已經遲了,猛地把泣玉護在胸前,翻滾了一會兒之后,感受到草的尖利,才確認自己翻到了草地上。
終于有一只手覆上了她的額頭,涼涼的。
在這里結束了。
她將一無所有。離家將凄慘落幕。也許再過一段時間,胡家會知道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那就是胡家的事情了,她再也無法知道了。
開口說話的,是男聲,穩重而成熟的少年的聲音,凝夏已經失去了力氣,她什么也做不了,額上那片清涼就和泣玉一樣,她只有跪在地上,手里除了泣玉,她感知不到任何。
“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既然有緣相遇,你幫我一個忙,我也幫你一個忙。我送你去北方,眼睛到了北方自然就好了,你要自己找到胡家。找到胡家族長之后,替我傳一句話。成嗎?哦,我忘了,你現在沒有選擇。我這就把你送到北方,告訴胡家族長,六界戰亂,四處玩的孩子們收一收,整頓家風,準備迎客?!?
血色的世界在消散,涼涼的感覺失去之時,凝夏竭力地喊:“你是誰?”
“告訴胡家族長,就說是北林使君的原話?!?
北林使君么……能看清的時候,凝夏就到了另一座山腳下,周圍植被的種類都變了,沿著小徑往前走幾步,她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路上。醒來后就是明白已經到了北方,這座城市也確實是傳說中的胡家所在,有點可惜的是,紫熙是伶淵家的,一個和離家差不多的人多實力不強的隱世小族。如果,能遇到胡家人就好了。
從今往后的命運,她必須躲過閆紫的追殺,帶著這塊泣玉找到胡家族長,才有可能得知事情的始末,作未來的打算。先下山,回到別墅,不要讓莊希瞳一家擔心才好。
離凝夏沿著小徑走了十五分鐘,已經能看到別墅的大門了,映入眼中的人,讓她突然改變想法,掉頭往山中跑去。
“姐姐,終于找到你了。”嬌小的少女用歡喜的語調說,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凝夏。
滅族的痛苦、逃命的緊迫都沒有此刻的重逢可怖。
她寧可再也不要見筱蝶,也不希望是這種方式的見面。
離凝夏感到了沒有生命的影子接踵而來,曾經的那個筱蝶,不會知道她在這里,更別提能在短短幾天之內由南北上,并學會了黑魔法。在山路的岔路口與筱蝶分別后,離凝夏就發誓,從此以后,生死各不相干,她再也沒有妹妹,如能北上,得以幸存,將投入胡家門下。如若無一幸免,那是家門最大的不幸。
現在,至少不能讓閆紫發現莊希瞳他們的存在。
有什么辦法,能聯系上其他魔法世家,該怎么支開筱蝶,怎么給紫熙發信號呢……
盛夏,大宅的柳樹正綠。
伶淵晨嵐撿起地上一枚硬幣,瞄準茶幾上的存錢罐,那只金光閃閃的小豬背上的口子,輕輕甩出去,硬幣在將要被擲入存錢罐時一聲脆響,眼看著就要錯過投幣口滑落下去,另一股力量憑空而出,硬幣倒滾著滑入存錢罐,發出“?!钡拇囗?。
伶淵晨嵐的眼中黯淡了,他心底的那個聲音此時醒著:“力量不如從前了嗎?投個硬幣都有偏差,別灰心,最后不還是投進去了嗎?”
“最后的一下,不是我,是暗星?!庇乃{的眸子中明亮乍現,與門口一身白衣的少年相視一笑。他們二人的容貌頗為相似,若不是暗星是黑色的雙眼,怕是伶淵家的人都要搞混。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年施然玉立,迷茫的眼神也被笑顏襯得稍有喜色。他一邊往茶幾上放東西一邊說:“午安,主人。這是汲先生買的茶葉,夏月夫人親手做的香囊。晚上您該去夏月夫人那兒吃飯。秋世對新家適應得不錯,待您身體好轉她會再來談那件事情。前線的戰報,冥界攻下了安珀,毀滅了安珀城主的衛隊?!?
將物品放置好的暗星攙扶伶淵晨嵐坐下,又去柜子里尋茶壺茶杯著手沏茶了。
“暗星,你是說,摧毀安珀衛隊是夜神大人的意思?安珀城,做過什么特殊的事情嗎?”伶淵晨嵐壓著心中的那個聲音不讓他插嘴,等著暗星接下來的分析。
暗星點點頭。他的容貌在六界也算出眾,每天看到他頗為賞心悅目,只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風姿始終缺少一種獨特的東西,一種真正屬于他自己的成分,否則,看起來總像是伶淵晨嵐的鏡中之影。
“以往的慣例,攻城略地是戰時常事,后續有沒有合理接管,能否令民眾服從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夜神大人是否有意把戰爭推向‘你死我活’的階段,此時還未到決戰之時。安珀城也不具有特殊的戰略地位。不過,安珀城的城主,曾在一次宴會上出言諷刺,暗指死神大人不是夜神夫人的親生子。”
直接摧毀安珀城的衛隊不是最佳選擇。安珀城全民皆兵,衛隊幾乎包含該城百分之八十的成年生靈,沒有夜神的同意,冥界沒有哪位將領敢擅自摧毀安珀城的衛隊。此舉反常。聽了暗星的分析之后,伶淵晨嵐心中的包袱卻放下了。他接過清香滿溢的龍井茶,凝視著杯沿漂浮的茶葉,說:“之前散布謠言,胡亂議論的人那么多,沒有一人付出如此代價,夜神大人是想提醒魔王什么重要的事吧?”
“正是如此。魔界有著即使如此也不發聲的反應,主人務必多加小心。晚飯想吃什么?我和夏月一起準備。下午五時,我再來接您?!?
“還是老一套。有勞你了,暗星?!?
暗星緩步退出房間,關好了門。
這時心底的那個聲音才有機會說話:“冥界暗星這樣的殺手锏,你都不告訴我,擔心死了,決斗的時候我怕你真的死掉。暗星天天在你家泡茶掃地做飯,還樂在其中,真實可惜了這樣的人才?!?
伶淵晨嵐苦笑,“看來你還不太適應伶淵家的生活,都十五年了,艾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