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江湖不像話
- 安思源
- 5271字
- 2016-06-27 15:27:53
先前還熱熱鬧鬧的茶館,轉眼,就如寒風過境般,冷清得讓人直打顫。
只因為方才有上百號氣勢逼人的男男女女,結伴穿堂而過。提在他們手中的刀劍雖是都未出鞘,仍是讓尋常百姓不寒而栗。難保一會這家茶館就會發生集體斗毆事件,為了不被波及,迅速離開為妙。
即使掌柜小二齊齊上陣,附贈茶水以示慰問挽留,最終還是人走茶涼。
唯一剩下的那桌客人……
臨窗而坐的男子盤著腿兒,打坐般的姿勢,松松垮垮的發髻綴在腦后,透著一股子慵懶頹唐的氣息,卻又像模像樣地披著件袈裟,刺目的青綠,好似春日破土而出的嫩芽兒般,清新又讓人一時難以適應。
“施主,這個字……哎!”他緊擰著眉心打量著對面男子寫在紙上的字,話才啟了個頭,眼眸一抬,對上了那群浩浩蕩蕩而過江湖中人,為首的獨特小棉襖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借著一聲沉嘆,他不自在地轉過身子,背對著窗,生怕那死女人瞧見他。
“大師,但說無妨。”對面那位施主只以為他是有話難以啟齒,未曾多心。
“施主可是生意人?若貧僧沒有參錯禪意的話,施主近日恐怕要有一劫,輕則破財,重則家有血光……”話講到一半,他突然一頓,全因不遠處突然停下的大部隊。
悟色繃緊神經,慢悠悠地側過頭,不著痕跡地朝著那頭飄去注視。還沒來得及搞明白狀況,便聽到一句刻薄話語傳了過來——“無關緊要的人,沒必要特地提。”
直覺告訴他有場好戲就要上演,錯過了很不值。
想著,悟色豎起耳朵,繼續竊聽。
“我說大師,您倒是先把話講完啊。”
“大師現在要與佛交流,別打擾。”他眼也不移,分神隨意地回了句。
施主乖乖地退到了一旁,連呼吸都特地放輕,就怕打攪到大師參禪。
盡管如此,那頭的吵鬧聲仍舊讓悟色很難靠耳朵聽明白情況。
直到邢歡的身影漸漸靠近茶館窗邊,他回神抬眉蹙瞇起黑瞳,視線追隨著她由遠及近移動。理智告訴他,這個女人是麻煩,不惹為妙;可那股彌漫在她周遭的落寞太過明顯,他想要忽略都難。
他不自覺地溢出重重干咳,試圖想換來她的注目,可結果,眼看著那道熟悉身影就要從窗邊擦過,她就是渾然未覺不舍得偏轉視線。
于是,悟色果斷決定化被動為主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準確無誤地落在了她的腰間,用力一握。
“啊……”她張嘴,溢出驚喚。
悟色沒讓她喊出聲,用巧勁將她拉到了窗欞上,隨即又攔腰抱了進來,神情轉瞬就恢復到了吊兒郎當的調調,“你好,未婚妻。”
“……死!和!尚!”世間的事彷佛就是這么蹊蹺,有些人,不認識的時候,就算在同一家茶館喝茶,可能也遇不上;一旦認識了,似乎天天都能遇上。就好比現在,邢歡的所有驚訝,在聽到熟悉嗓音說出的熟悉話語后,全數被憤怒取代。
“噓,別叫,留到春宵的時候再叫。”
當捕捉到他嘴角綻放出的燦爛笑意后,邢歡反而冷靜了。就算是江湖兒女,也得遵紀守法,她一直為身為良好公民而自豪著,不能為他觸犯刑法,一命賠一命劃不來。想著,她轉過身子,冷哼,“大師,你的未婚妻不是死了嗎?”
他含笑打量了她片刻,分明記得前些天這張臉上的表情還挺生動豐富,眼下,焉焉的,活像是只斗敗的蟋蟀。他算不上泛濫的同情心,在這一刻無緣由地沸騰,“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走,敘舊去。”
說著,他不由分說扣緊了她的手腕,抬腿便往茶館外頭走。
任是邢歡用盡了全身力氣,都掙不開他的牽制。
“大師,你、你有未婚妻?你不是出家人嗎?”
忽地,倆人身后飄來弱弱詢問聲,悟色驀地頓住腳步,像被燙到了般立刻甩來邢歡的手,堆著笑臉轉身,想起了正事,“哦,施主,是這樣的……”
怎樣?他揪著眉心,暗自在心里編排出無數謊言,最后又被自己逐一否決掉。早知道遇見這個死女人準沒好事,他居然還蠢到主動去招惹她。眼看著到嘴的肥羊就要溜了,他懊惱地閉上眼,溢出沉痛低吟。
劇情急轉而下,占盡上風的邢歡多了份閑情,打量起了眼前那個陌生男子。
只淡淡的一眼而已,一股嘆服感在邢歡體內油然而生,竟然有人可以把混搭玩成這樣!滿是書卷氣的臉,秀氣的眉眼清澈的笑,灼華如桃夭,乍一看似乎有著滿腹經綸,張嘴便是詩。可是!他為什么非要穿金戴銀,散發出的濃濃銅臭簡直讓人發指!
衣裳上見縫插針著嵌金絲,忍了;腰帶上鑲滿銀飾,也忍了。脖子上要不要掛那么多金鏈子啊?
邢歡被驚得深吸了口,剛想移開目光置身事外,卻驀然注意到了他手中折扇上的字。
眸間不著痕跡閃過的光芒讓她推翻了冷眼旁觀的想法,側過身,沖著悟色勾起唇兒送上一抹壞笑,壓低嗓音得意道:“你繼續拽啊?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濕鞋。”
“沒文化。是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他抿唇抬眸回視,眼角眉梢含著譏笑。
“是哦,我沒文化,那你去找個有文化的來幫你圓場。”
“誰說你沒文化的,貧僧幫你去做了他!”
妥協之意讓邢歡得到了滿足,她轉過身,轉而擺出楚楚可憐的模樣,哀怨地轉身看向那位陌生男子,眼眶噙著淚,“任公子,您誤會了……”
“咦,這位姑娘怎么知道在下姓任?”
“……直覺。”這位公子,想要人家不知道,麻煩就請不要把名字寫在扇子上,還寫得那么大!
“大師,果然是人以群分啊,就連您的未婚妻都能未卜先知。”
“任公子,別再這么說了,我已經不再是大師的未婚妻了。您這么說,恐怕會影響大師的清譽。我與大師曾經的確有婚約,可成親當日,大師突然發現佛祖更需要他,不告而別,出家了。經過這些年,我想明白了,不能和佛祖搶人。既然愛他,就該默默追隨他。所以,此番前來,只是想同大師把塵緣了斷,就當……就當我死了,今生無緣來生再續,過些時日我也要出家了,要陪他一起侍奉佛祖普渡眾生。”
如同上次一樣,她只要唇兒一張,有頭有尾有經過的故事便信手拈來,不需要構思,不需要醞釀,表情生動又到位,就像只是在還原事實真相般。如此熟練的業務能力,讓悟色嘆為觀止。
由此可見,也許她沒拜堂的未婚夫要比他死去的未婚妻更多。
“我就知道我們是心領神會的知己,你懂我的。”成親當日跑去出家?你下次可以嘗試把我說得更賤一點!
“嗯,我懂。”不用我說了,你本人就已經賤出一座里程碑了。
流竄在他們倆心底的潛臺詞,外人看不懂。作為旁觀者的那位任公子,只在眉來眼去的回合中看出了情深意切、生死相隨。很顯然,這段濁世中罕見的真情讓他動容了,“好感人的孽緣,好動人的生離。可是大師,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們談談眼下的事好嗎?我真的會破財?真的有血光之災?”
“任公子,此地人多口雜,不宜多說……”沒等悟色進入狀態,邢歡就迫不及待地搶白了。
“沒關系,大師和這位未來的師太如果不嫌棄,可否賞臉移步跟在下回府詳談?”任公子匆忙打斷她的話,不讓他們有借口逃開的機會。
“既然施主這么說了,那我們就勉為其難幫你一回吧。”悟色是真的很勉為其難,神情猶豫,可拉著邢歡就走的速度卻一點都不猶豫。抬步間,忍不住回眸看了眼空無一人的茶館,嗯,人多口雜嗎?
邢歡鄭重點頭,迅速尾隨,挨近悟色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張嘴,“騙到的銀子五五分賬。”
“三七。”
“五五。”她口吻堅定絕不二價。
“四六?”他嘴角抽搐,尋找轉圜余地。
“啊,任公子,我突然想起來……”
“五五!”悟色清晰感覺到心在抽痛的滋味,捂著胸口,壓低嗓音無奈應允。
**
任萬銀,年方二十一,尚未娶妻,家中獨子,剛繼承家業不到一年,是京城著名富商,任家祖傳秘制的“老干爹”辣椒醬名揚天下,讓他賺得盆滿缽滿。傳言他劫貧濟富、恃強凌弱、欺男霸女、貪圖美色、無惡不作,把二世祖的各種缺點集于一身,并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更著名的是任萬銀的摳門技能,鐵公雞身上還能剝點鐵銹下來,他比鐵公雞更甚。
這是那位施主的背景資料,沿路,悟色用最言簡意賅的方式灌輸給她的。
“有沒有搞錯,這么摳門怎么騙啊?”邢歡不需要用這種具有挑戰性的任務來尋找成就感,她只在乎最后結果。
“我就不信他油鹽不進。決定了,美人計!你上!我墊后。”他目光堅定,壯志雄心。
“開玩笑!我成親了,是有夫之婦……”
她貞烈的辯解之詞還沒講完,一盆水迎面潑來,成功讓邢歡噤了聲。
四周,忽然靜了,被搶了盆子的丫鬟木訥地立在原地搞不懂狀況,前頭領路的任萬銀剎住腳步好奇回眸,就連來往的下人們也都下意識地僵住。
一雙雙目光齊刷刷掃向邢歡,她顫抖呆立著,水滴兒沿著她的發梢不斷往下落,很快,她腳邊的地兒已經濕透了。半晌后,邢歡微仰起頭,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眾人才回過神。
“大師,您這是……”任萬銀詫異地看著還被悟色端在手里的罪證,一只空了的銅盆兒,很難理解這對志向遠大的前任未婚夫妻,只能不恥下問。
“哦,施主別見怪,只是我們外鄉的習俗,潑水代表尊敬,我尊敬她,所以忍不住就潑了。您這兒可有衣裳給她換?別讓她著涼了。”
“有有有。”任萬銀用力點頭,表示理解,還考慮著一會要不要也潑上一盆。好在,他還記得當務之急是讓邢歡換下那身濕衣裳,趕緊沖著一旁帶干愣著的丫鬟吩咐道,“還不快去給這位未來師太找件衣裳,就送到這間客房吧……呃,對了,不用太好的,未來師太很樸素的。”
“多謝,那施主先去前廳吧,等她換好衣裳我們就來。”他雙手合十,禮數周到地送走了任萬銀。轉眸瞧見邢歡依舊站在原地不動,雙頰漲得通紅,惡狠狠地瞪著她,那簇火苗似乎隨時會竄出,他端出頑劣笑臉搶白,“潑水真的是代表尊敬,出家人不打誑語。”
“我知道。”她蠕了蠕唇,聲音里透著隱忍。
“那就好那就好,你那么有文化,想必一定懂的。”
“再尊敬也不用潑開水吧!!”
**
——開水當頭澆下,為什么你那顆腦袋沒有腫成豬頭?
存在心里的疑惑沒能問出口,當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換好衣裳的邢歡走了出來后,悟色只覺得他那盆水澆得太對了。就如他先前所料,脫下那身帶著濃烈鄉土氣息的小棉襖后,這個死女人雖不至于傾國傾城,但仍是能讓人彈眼落睛片刻。
美人計,當然得有美人配合才行。
“走,速戰速決。”相較之下,邢歡全然沒心思去顧及自己的儀容,她只想快點做正事。
可偏偏這個假和尚要比他們的目標更難伺候,非但沒能讓她如愿去實戰,還強硬地將她拽了回來,腳尖一抬,踹開了房門,不由分說地把她壓到了妝臺前。
邢歡還沒搞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事,就覺得頭皮上傳來一陣刺痛,在抬眸時,只瞧見銅鏡中的自己披頭散發,那個原該守清規不近女色的和尚,卻捏著她的發猛皺眉,“做什么,不會真的要給我剃度吧?不用犧牲那么大吧!”
“你的發型好丑,把梳子給我。”他抬了抬眼眸,懶得搭理她的胡言亂語,暗自側過頭看向銅鏡,思忖著她的臉型該配什么樣的發型。
直白的評判讓她胸間一悶,緊鎖起眉頭。他的聲音和永安有那么幾分相似,只是口吻沒有永安那么傷人。趙永安也常會說她的發型很丑、臉很丑、帶出門會丟他的臉。
事實上,除了娘,就沒人夸過她漂亮,她也從來不覺得長相有多重要,出嫁前娘說了做妻子的職責就是把相公伺候好,不嚼舌根、不善妒……耳提面命,她記得牢牢的,以為只要全都做到,相公就會待她好一些。
然而,那一句“無關緊要的人,沒必要特地提”,讓她領悟到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方向。兩年了,她于他而言只是無關緊要的人。
“我真的那么丑嗎?”她正處在脆弱的當口,顧不得身邊的人是敵是友,也遺忘了一次次的過節,只顧著請教。
透著無助的話音與她先前給他的印象大相徑庭,悟色愣了愣,熟練穿插在她那頭青絲間的指尖不禁亂了分寸,他笑了笑,透過銅鏡直視她,“很漂亮,不丑……”我見過比你更丑的!
“你說的話,真的很難讓人相信。”她皺了皺鼻子,實在很難相信他的話。
嗯,這話他不否認,甚至還對于她的明辨是非給出微笑贊賞,順勢勾住一綹發后,他小心翼翼地放輕力道幫她固執住,跟著才漫不經心地問,“你真的成親了?”
“當然。”難得在悟色面前說了句實話,她喊得很大聲,理直氣壯。
“那為什么會在趙家莊當差?”
“咦,你怎么知道?”她好奇了片刻,轉念一想,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知道也不奇怪,“我是江湖兒女啊,我相公也是,大家都不拘小節嘛。所以成親歸成親,做工歸做工,沒沖突的。”
“你相公呢?”相比她趙家莊丫鬟的身份,他更好奇的是,既然她相公也是江湖中人,為什么會放任她在群英樓受辱。又或許,在他們不拘小節的理念中,那日的事不算辱?
這個問題讓邢歡頓時焉了,陷入了沉默。
“好了,當我沒問,別給我一臉怨婦的表情。”
“我相公有心上人了,那個人……不是我。”她牢記著自己答應過趙永安要隱瞞住他們的關系,可是這樣不算公開吧?她只是憋得太久了,好想有個人能說說心里話。
“你說的話,也很難讓人相信。”他確實不清楚她腦子藏了多少版勾引他人淚腺的情事。
“……這樣吧,今天初八,以后每個月的初八,我們倆都不準撒謊,不然生出來的孩子沒胳肢窩。”邢歡說得信誓旦旦,見悟色配合地點頭,她才嘆了聲,又重申了次,“相公的心上人真的不是我。”
“你喜歡他嗎?”
“他是我相公呀。”她回得很間接,言下之意是嫁都嫁了,沒的選,必須喜歡。
話音落下,他剛好結束了手上的動作,悉心為她綰了個干凈素雅的發髻,指尖搭上她的臉頰,強行扭正她那顆不安分的腦袋,打量了些會后,他很滿意自己的作品。
這才拉回心思,彎下身,靠近她,唇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發鬢,撩撥般地低語,“今晚別回家了,偶爾為自己活一天。”
一針見血的貼心話語飄過耳際,熨帖在她的心間,縈繞出一股陌生的感覺。邢歡清晰感覺到彷佛有一陣陣的漣漪不斷在心底蕩漾開,擾得她心癢,卻又找不到突破口去撓,只好任由那股酥麻一直蔓延的喉間。
獨特感受她還未能領略夠,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