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花像是不要錢似得,飄飄揚揚地,如同幾萬個經年不洗頭的邋遢鬼站在云端專心致志地撓著頭屑。
我站在簌仙樓的門前躊躇地看著這場大雪半分惡心半分膽寒。冷空氣看出我的軟肋,瘋了似地向我這邊涌過來。我打了個寒噤,攏了攏斗篷,正要邁步去東海。
這時身后的大門被人打開,我以為是有離去的顧客,而我現在一身漆黑地擋在門口太不符合情理,于是我頭也不回下意識地很有禮貌向旁邊讓了一讓。然意料之外我的速度似乎慢了半拍,或者說這個出來的人太急切了,縱使我已經讓了半個身位供她勉強通過而這個冒失鬼還是很固執地撞到我的后背上,我能感到一個軟綿綿的物體結實地碾壓我的后背又快速地彈開,像一個皮球。不過此情此景我還是很擔心這一撞有沒有將我的衣服上的貂絨撞地變了形。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地,太好了你還沒走遠。”冒失鬼十分激動地道。
這聲音明明是詩孌嘛!我轉過頭來看她,果然詩孌正揉著額頭訕笑著看著我。我以為她是來向我道謝的,于是風輕云淡道:“你怎么出來了?剛才的事情不用謝我,都是些小錢而已,何足掛齒。”
這句話絲毫沒有炫富的成分。因為我父王每年的俸祿加上各路百姓送來的貢品,這對我來講確確實實是筆小錢。
風吹得她的頭發有些凌亂,幾片雪花飄了上去,隱匿在她絨絨的帽沿上,瞬間便消失地無影無蹤。她微微瞇起眼睛看我,聲音在風雪里有些縹緲:“我不是來謝你的,我知道你有錢,我若是糾纏著謝你那才是真正地瞧不起你呢!”
呃,許久不來凡間,難不成現在的凡人都進化地這么有見地么?
倒是個思想挺獨特的姑娘。我沒在意她的想法,而是縮著肩膀很好奇地反問道:“那你不為了謝我是有其他的什么事事么?”
天太冷了,我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她的目的,如果她沒什么事那么下一刻我便要慢跑著去東海,增加血流量從而暖和自己。
她很認真地看著我,抿唇的時候一對梨渦一閃而逝。她專注起來的時候那雙眼睛特別有神,薄薄的眼皮纖長的睫毛,黑色的眼球中那一點翠碧色的瞳孔像是墨水中鑲進去的翡翠。我活了千年光陰,見過無數的仙伶神女,但這樣漂亮的額眼睛我確實第一次見到。
不,等等,這雙眼睛……我似乎在什么地方……
“你相信有神仙是吧?”
我正陷入回憶里無法自拔,卻聽見她這樣問我。我腦仁中有一絲觸電般的疼痛,我趕緊將思緒拉回來,她仍是那樣看著我,叫我有些慌神。沉默半晌,我回她:“對,我相信有神仙。”
她嘴角輕輕地揚了上去,攜著醉人的甜,下一刻她忽然背過手去,樂呵呵地瞇著眼睛看我,說:“那你要不要和我去昆侖洞天啊。”
“昆侖山?”我說著,冷不丁打了個噴嚏,于是趕緊向袍子里縮了縮。當時我上下牙咬在一處噠噠作響,就像在嚼半生不熟的軟骨。
她許是看出我的窘態,于是微微蹙起眉頭來問我,說:“你很冷么?”
這叫我如何回答!
這種話通常都是男人問女人的,哪有女人問男人的道理,況且我還是個根紅苗正血統優良的神仙,若是承認自己畏冷豈不是被她看扁了?我當機立斷,一副很坦然的樣子告訴她:“沒有,我只是很討厭雪罷了。”
詩孌聽完,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踮起腳來將我頭上的雪花溫柔地拂落,還有理有據地說:“你討厭雪干嘛不戴頂帽子?看你頭上的雪都壓了一層了,誒?你發質好好啊!”
我木木地看著她,沒說話。
她很自然地將我頭上的雪花拂去,這才滿意地收手,然后看著我的眼睛很期待地追問道:“你要去昆侖洞天么?”
我默了一默,畢竟畏寒的我是絕對不會自己跑去昆侖洞天的,然而看著她的樣子我卻不禁心底柔軟起來,像被人絮上了棉花。半晌,我迎著她的目光問她,說:“你到底多大了?”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莞爾,說:“我告訴你的話你便陪我去昆侖洞天好不好?”
我含糊地答她:“可以考慮。”
她笑笑,答得異常干脆,說:“十七。”
我想了想,淡淡道:“是么,若是這樣那你快過生日了吧?”
詩孌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似乎覺得我的預測太準了些,她整個人都興奮起來,指著我,眼中炯炯有光,熱烈道:“還有兩個月!你怎么知道的?”
我很想告訴她我是胡謅的。
她眨了眨眼睛,繼續道:“你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奇門游俠’?”
我沉默片刻,極力思索她這個名詞是什么意思,許是我多年不曾出北海,跟不上潮流,竟不曉得這是個什么意思,尷尬半晌只好牽強附會地回她道:“奇門遁甲我倒是知道一點,但若是……”
“那太好啦!”她打斷我,雙掌拍到一處合攏在胸口,循循善誘地與我道:“我看你很有想法,不如和我去尋仙吧!”
我瞬間啞然。這個任務對我來說實在太具挑戰性了。人間如此的溫度已經叫我叫苦連連,若是羲和神君再鬧脾氣不出來我很怕我就要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作為一個神仙,助人為樂是基本的日常行為規范,但我想,樂于助人并不能建立在損己利人的基礎上,畢竟我覺得我的命要比她的命值錢許多。
她見我不說話,竟很有主見地盤算起來。
她說天上的神仙要于兩月之后的昆侖洞天舉行一場規模很大的比賽,該神仙準備選取十人上天做仙童。屆時只有極少數資質好的人才能有機會去,她什么能力也沒有,是萬萬不會被選中的。
我抖著腮幫子問她,旨在打消她拉我一同去昆侖山的想法:“那你還去個什么勁,不如趕緊回家。”
“那怎么成?”詩孌十分認真:“我從小桑村跋山涉水去昆侖洞天,就是想看一眼神仙。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被選中,可是叫我看一眼神仙,遠遠地看上一眼,看他在風雪之中白履白袍踩著厚雪而來,行動游刃有余,衣襟在雪上留下微末的痕跡。到我身邊的時候,剎那間風停雪收,陽光和煦,一派鳥語花香。”說到后來她瞇起眼睛,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好像那奇妙的光景已歷歷在目。
我在袍子里縮成個皮球,很認真地鼓勵她:“我覺得吧,與其去什么昆侖洞天,你不如去作詩,應該很有發展。”
她回過神來看我,表情訝異:“咦?你干嘛將自己縮成球啊?”
我冷的要死,低頭看著袍子上那些絨絨的雪咬緊牙關努力辯解:“我討厭雪,非常討厭。”
然后討厭雪的我就被她拖進了簌仙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