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聽這話,皆掌不住笑起來,臊得寶玉滿臉通紅,半晌才恨恨道:“明兒我要知道是誰亂嚼舌子,再聽到那‘金玉之說’,定要撕了他的嘴!”眾人仍笑個不住,所幸紫鵑來斟茶,方替他解了圍。
那紫鵑斟畢茶,兀自站到黛玉身后,笑道:“才姑娘們談那丸藥的香,竟是真個不成?依我說,憑它是什么香味兒,也比不過咱們姑娘那胎里帶來的奇香!”惜春拍手道:“怪道我說林姐姐身上時時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時有時無,卻沁人心脾,敢情是天生的,那些個丸藥給比下去了!”迎春和探春也道:“還以為你用了什么稀奇的熏香,原來是這一回事。”
寶玉聽得如是說,饞著臉便要拉黛玉的袖子聞,黛玉忙退后幾步,冷臉斥道:“二哥哥,請尊重些,作什么動手動腳的?”那寶玉還要再拉,卻被才掀簾進來的雪雁擋住,又皮笑肉不笑道:“二爺這是做什么?仔細襲人瞧見又要說你了,你雖不怕說,我們卻怕累及姑娘的名聲,還請二爺以后都尊重些兒!”
一席話說得寶玉訕訕的,卻又找不著話來反駁,待要走,又不好意思,場面一時有些尷尬,幸而賈母的丫頭來喚眾人去吃飯,他便如得了特赦,忙忙的先行離去了,黛玉與三春又說了幾句,方相攜著到賈母的上房去。
且說寶釵因舊病犯了,這幾日皆在家里靜養,又沒人陪著說話兒,難免胡思亂想,想得越多,心里卻越覺煩惱,直好比度日如年。其實只有她和母親二人明白,自己并沒有那所謂的“舊疾”,有的不過是心病罷了!
心里暗嘆一聲,寶釵又陷入無邊的回憶里。自打祖父去世后,薛家便不復當日之盛,但到底還在父親的主持下,風光了幾載,真正的噩夢開始于父親逝世后!父親去世時,寶釵和哥哥都還年幼,母親忙于操持家業,又憐兄妹二人幼年失怙,難免縱容溺愛,她還好,因著父命讀書習字,到底算得上知書達理;哥哥卻因缺乏管教,終日斗雞走馬、游山玩水,漸漸越學越壞,至今亦老大無成!
待要說他兩句,每每答曰:“家里銀子多得再幾世也用不盡,作什么要這般勞心勞力、自尋煩惱?”把母親和她氣個半死,他那里知道家里的現狀?猶沉浸在當年的煊赫里,不知今夕是何夕!沒奈何,她只能暗中管理起家里的生意,好為母親分憂解難。這一管家她方知道,家里幾乎要后手不繼,周轉不開了,她想了很多法子,諸如結束幾個鋪子、遣散一些家人等等,仍是不見好轉,猶如一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
家里狀況不見好轉,母親終于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到她身上,企圖通過她嫁得高門大戶,再扶持薛家中興,她心里雖覺著這樣不好,奈何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她只能點頭默許。母親將目標鎖定為自家姐姐的兒子、她的表弟——榮國府賈家的寶玉,因起家世身份十分顯赫,又是銜玉而生,算命之人說以后必定不凡!
見她沒有反對,母親便開始準備起來,先是命人打了一塊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鎖與她戴上,正反面還各刻有四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又告訴所以家下人等,這鎖乃是一個癩頭和尚給的,說是要撿有玉的方可成配;隨即又變賣了金陵的產業,遣散了一多半兒家人,便帶著她和哥哥往京城出發了。
不想半道上,哥哥因與人爭買一個丫頭,竟鬧出人命,眼見就要被下大獄,她心慌得不行,母親卻極為沉著,命人與京城的姨娘去了一封信,旋即哥哥便被無罪釋放了,不過白花了少數的銀子。她心里受到了極大的沖擊,既有對母親的佩服,更為榮國府的煊赫折服,想著自己日后便要成這家的媳婦,她心里竟隱隱有些期待了!
及至入住賈府后,她方知道自己的前路有多堪憂,先是姨媽的婆婆,賈府最頂尖的老太太,不待見自己一家,雖則沒有擺到明面兒上,又豈能瞞得了她?隨即她見了賈府的姑娘們,人人皆是奶子丫頭一大堆,何等的金尊玉貴,她心里不由艷羨起來:這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但她到底還是自信的,因為她比任何人皆生得美艷。
她的自信只持續了短短的一瞬,因為她瞧見了她——賈府的表姑娘林黛玉,一身白衣的她,生得是那般風流爾雅、纖細裊娜,尤其通身那高貴典雅的氣派,是她一輩子亦望塵莫及的!及至相處久了,她更覺自己與之相比,是多么的淺薄和庸俗,所有人明著暗著的被她吸引,包括那被姨媽狠狠壓制的珠大嫂子,而她卻要費盡心機,不時施些小恩小惠,方能換得一些婆子丫頭們的口頭稱頌,就連寶玉也眼里只瞧得見她,對她百依百順!她身體里那條喚作“妒忌”的蟲子,開始瘋狂的啃噬她的五臟六腑,漸漸讓她趨于瘋狂,她終于生病了!
豈料她的“生病”卻換來了寶玉的另眼相看,還纏著她問那“冷香丸”的來歷,她隨意謅了一個方子,說是癩頭和尚給的,那寶玉卻信以為真,只鬧著也要吃,她只能另拿好話百般勸住了他,總不能真拿自己的熏香與他吃吧!不過,這卻是一個好的開始,她就不信她抓不住寶玉的心……
“姑娘,該吃藥了!”丫鬟鶯兒的喊叫讓沉思的寶釵回過神來,她看了一下外面的天,問道:“這會子什么時辰了?”“快子時了,姑娘吃了藥歇著吧!”鶯兒笑答道。寶釵起身便往里間走,嘴里還道:“是該歇著了,明兒還得到那邊與姐妹們玩笑呢……”
次日一早,寶釵便收拾妥了到賈母房里請安,不想賈母還沒起身,她便徑自到得聽風軒,欲與黛玉先說會子話。黛玉才起身不久,正在紫鵑的服侍下梳妝打扮,她忙笑道:“妹妹真真是‘淡妝濃抹總相宜’,讓人怎么瞧也瞧不夠!”
黛玉見是寶釵,心里先暗自嘆道,別想再有清凈日子過!但仍起身笑道:“前兒聽得姐姐病了,這會子可大安了?”一面吩咐雪雁倒茶,又道:“請恕妹妹無禮了。”說完復又坐到妝臺前,命紫鵑繼續梳頭。快要完時,卻見寶玉胡亂披著衣服拖著木屐,掀簾子進來了,黛玉因問:“作什么一大早過來,還衣衫不整的?今兒不用去學里嗎?”寶玉笑道:“可不是因立刻便要動身去學里,想著來與你說道一聲。”
“幾日不見,寶兄弟竟長進了好些兒,他日必金榜題名、光耀門楣。”寶釵笑容滿面的接道,寶玉方瞧見寶釵在此,卻因不喜她的話,只淡淡道:“寶姐姐也在這里呢!”說罷又向黛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學再吃晚飯;那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家才制……”
話音未落,卻見襲人手拿長袍進來,急道:“爺竟到這里來了,讓我好找!雖說天漸暖了,這會子到底寒氣重,要是有個什么好歹,可讓我們怎么樣呢?”寶玉不耐煩道:“那里就至于了?”復又轉頭向黛玉嘮叨。
那襲人因前兒與寶玉有過肌膚之親,自覺比往日不同了,因道:“姊妹們和氣,也該有個禮儀分寸才是,這般不分白日黑夜的鬧,別人看著到底不像!”這話卻說得有些過了,黛玉當即冷了臉子拂袖而去,寶玉見她生氣,叫著“好妹妹”便忙忙的跟了過去。余下雪雁冷笑道:“襲人姐姐卻是在說誰呢?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倒拿自己當主子了!”紫鵑也道:“襲姑娘既不喜寶二爺來這里,竟用繩子栓在腰里才好呢!”她一貫溫柔和順,現也說了這些個刻薄話,顯見氣得不輕。
襲人本已暗悔失言,又聽得二人刀子一樣的話兒,既羞且愧,到底撐不住,兀自低頭出去了。寶釵亦不好再留下,跟著出了門子,卻不回去,而是幾步攆上襲人,一道進了寶玉的“絳蕓軒”,不住套問她年紀、家鄉、每月拿多少銀子等語,十來句后,便覺熟稔起來,漸漸引為心腹,這些皆為后話了,暫且不表。
且說黛玉因生氣出了屋子,也不管寶玉在后面喊叫,徑自到了鳳姐兒屋里。彼時鳳姐兒正與平兒用早飯,見得她來,忙笑道:“好長腿子,快上來一道用罷。”平兒忙命小丫頭子添碗筷,黛玉阻止道:“很不必麻煩,我沒胃口。”
鳳姐兒忙拿眼仔細瞧了她一遍,方道:“怎么臉色不好,是誰白給你氣受了不成?”黛玉先還不說,架不住她再三追問,方說了大概,鳳姐兒立時氣得柳眉倒豎,冷笑道:“素日里瞧著襲人還好,以為是個省事兒的,卻不想是個可惡的!以為有太太撐腰,我就奈何不了她嗎?”平兒亦嘆道:“我打小與她一處,歷來無話不說的,卻不想她現全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