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擺手道:“不必那么麻煩,心意到了就行了。”
正說著,鴛鴦帶了個小丫頭到王夫人房里送藥膳粥。
寶玉道:“寶姐姐,我們走吧,老祖宗還等著我們呢。”
王夫人笑著揮手道:“你們去陪老太太吧,不用陪我。”
寶玉跳下地來,抬步要走,寶釵起身道:“寶兄弟,穩當點,仔細別摔到了。”
寶玉縮頸一笑先走出來,寶釵回首對王夫人笑道:“林妹妹不在這兒,寶兄弟是坐不住的。”
寶釵轉身出來向賈母房中緩緩走來。
寶釵因何與寶玉同來呢,原來寶釵在園子里對寶玉講過功課,又到怡紅院坐了片刻,見寶玉不回,即轉回自己家中。
眾人只道寶釵性情平和,與人和氣,輕易不發脾氣,應該是因其事事如意稱心,其實在家中她方與她哥哥、嫂子鬧過不愉快。
燭光燃起,王夫人房中亮起通紅的燭光,亮如白晝。
寶玉與寶釵同到王夫人房中,王夫人見到他二人,完全沒有了天色已晚,寶玉與寶釵不宜在一起的顧慮,喜上楣梢。心里把與薛姨媽往日的約定確定下來。
再說寶釵因何與寶玉同來呢?原來那日白天寶玉被賈政叫去問功課,路上遇到寶釵,寶釵對寶玉一番說教,與寶玉分手后,在怡紅院坐了會兒,見寶玉遲遲不歸,因想著家中事,怕夏金桂給媽媽氣受,帶著香菱先出來回到薛家。
賈府薛宅
寶釵自搬離了大觀園,每日在府里幫薛姨媽做些針線。雖說是薛家,不過是賈府的一個單獨院落,薛家一窩一拖的寄居在此,薛蟠成親也在此處。
而嫁入薛家的夏金桂心中萬分委屈。原以為薛皇商擁有百萬,各地有買賣鋪子生意,房產壯觀,做薛大娘子,可以穿金戴銀,富貴榮華。及至嫁過來,方知完全不是媒人說的那番,薛家的景況,反不及她桂花夏家。全家人寄居于賈府,雖說日常用度是薛家自擔,終究是在人屋檐下。薛蟠又是一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模樣,這也罷了,事事無成,只知拈花惹草,胡作非為,真是讓她寒透心。
她本是一顆富貴心,想攀高枝,一心要嫁高門,竟擇了這樣的人家,她心里真是無法承受。她夏金桂也不是省油的燈,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要讓薛家上下也沒有好日子過,方顯她夏家威風,每鬧夠,她方覺自己的心也舒坦些。
而小姑子薛寶釵又從榮府搬回來,事事與她作對,她恨得咬牙。直到中秋節后,抄檢園子的事淡了以后,寶釵母女仍隔日過賈府這邊來晨昏定省,在府里呆的時間短了,看不到她們母女,夏金桂方覺得心舒意順。
而寶釵因要避嫌,無事不進大觀園。
今日寶釵回到府中后,小聲問了鶯兒家里的事,鶯兒言道‘夏金桂今日倒也安生,在房里不知做什么。’寶釵見無甚不妥之事,只要夏金桂不生事,她也懶得多管。
獨坐在房內,拿起未繡完的羅裙,便有些失神,心中百轉千思,糾結著,自省著。
那薛寶釵一向以婦訓自省,常按《論語》中曾子之語:“吾日三省吾身來反省過失。”檢點自己日間行為,以使她在人前是完美的,沒有瑕疵的。
真是做到“夜覺昨非,今悔昨失。”
難得的是,她不只自律,也教育身邊的姐妹一一遵守,不得越雷池半步。
這幾日她也在煩心。自前幾次進那府里,晚歸時聽到了風聲中隱隱的人語,她也是心神不安。
她面上鎮定自若,又思有金鎖護身,應該無虞,不過心里還是把往事細細篩過。
聽那風中話語,像是金釧。暗想她對金釧已是仁至義盡,她一番話安撫了姨媽,給了金釧幾件衣服,要她體面下藏,她還有什么不滿呢?
真真金釧是糊涂人,與糊涂人講不出理來。她的死根本怪不到她寶釵頭上來的。
再思及前塵往事,便想到了滴翠亭里小紅與墜兒的對話,自己處理得更是得當。小紅與墜兒的事若被抖出來,是極喪風敗俗,被人唾罵的,為她們守秘密的人,她們是要感恩戴德的。她當然不會把她們的事說出去,林妹妹根本不知道,無從說起,如此事過幾年,沒有任何對小紅和墜兒不利的言辭傳出來,她們當然高枕無憂,想必心中極感謝林妹妹吧。按佛理講,這豈不是推福!林妹妹,我無意中為你做了功德。
再思她待林妹妹也像自己的親妹妹,事事照顧到,林妹妹真是得了她的不少好處。
這園子里的姐妹哪一個沒有受到過她的照顧呢?
思緒信馬游韁,想到尤三姐與柳湘蓮,一死一出家,這也是尤三姐不守婦德而致,而且萬不該對柳湘蓮生情,活該他們做不成夫妻。
忽然心中一個機靈,幾乎把自己愧死。她想到了自己、寶玉與林黛玉,這其中的糾糾葛葛,有沒有私情在呢?
女規婦訓女子出嫁前萬萬不能與男子有私情,自己也告誡林黛玉不能看閑書移了性情,而究竟何為移了性情?
賈寶玉與林黛玉算不算私下生情?
她對賈寶玉的感覺算不算私情?
這幾年在園中,每日跟在寶玉身后,同姐妹們一起說笑,對寶玉之事事事上心,這行為合不合婦德?
如今這一離了那里,心中倒有些惦念起他來,一日不去怡紅院,還有些不習慣,總覺得有什么事沒做到。這是不是生了私情?
難道自己早把寶玉放在了心中!不,沒有,她堅決地搖頭否認,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林黛玉與寶玉之間的行為才是不合常情。
仔細回思起來,她寬心道:她明明想的是處處遠著寶玉,卻又煩惱地想道:自己的行為是不是讓外人覺得是處處跟著他的腳步呢。一陣煩亂,這可是違了行己有恥啊!
好在有林黛玉與寶玉自小親密,反而不顯得她對寶玉的殷勤。
再把一幕幕想起來,從寶玉呆看她的臂膀,到她為寶玉送藥欲說還休,在他床旁繡鴛鴦,他的功課,他的針線上事,她也都攬下來,這份付出,算不算是男女之情呢?想及此,她面上紅透,心狂亂起來,一陣陣羞愧。
轉念一想,她對他的關心,并非越禮。自進府來,府里哪個不曉得她的金鎖天生是有玉的才能配,寶玉不正是有玉的嗎?雖然本意要參加選秀,配那些王孫公子身上的佩玉,可惜無緣。如今他的玉是與生帶來的,不正是她的良玉嗎?如果是命定的姻緣,她與他的一切,便都是正常的。
金玉良姻,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這么一想,心安定下來。不過,以后還是遠著他才好。
遠著他也不妥,而且自己就這樣搬出來,雖說是避嫌,到底有些不周全,日子長了,少不得生分了。
不過也好,先遠著些寶玉,免得像林黛玉那樣落得閑言閑語。府里上下人等誰不知道賈寶玉心里只有他表妹林黛玉一個人,與她寶釵若即若離,而寶玉的夢話曾讓她難堪。可明明寶玉對她好像也有幾分喜歡,她有些分不清寶玉心里到底有沒有她?
算了,搬出來,也免自己夾在她二人中間不尷不尬。再說姨媽前陣子抄檢園子,口口聲聲說那些狐媚子帶壞了寶玉,當然姨媽不是沖她來的,但她與寶玉的來往也很密,少不得讓人心驚。這時還是守拙裝愚才好,遠離了才好,免得下人們對她說三道四,想那晴雯不就是對她到怡紅院過頻而不快!
女兒家清譽重于生命啊!她薛寶釵更是重名聲,重名譽的!
她是明眼人,早看出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那種默契、相知是任何人也插不進的,罷了,她何苦攪在其中?適時搬出真是明智之舉。
再細思,自己一言一行完全遵守婦訓,敬上護幼,對下人恩威并施,上次與探春管家,探春提出方案,自己及時把自己的建議提出,給了下人實實在在的好處,下人們誰不感恩于她寶釵呢?
寶釵就這樣反反復復,想出可能的過失,找出合理的解釋來,這樣一想真的沒有什么過失!寶釵便把心思放下,專心繡著手里的花瓣。
正繡著,聽見屋外開門聲,人語聲,吵吵嚷嚷,原是薛蟠回府。寶釵搖頭,哥哥非要弄出這么大的響動嗎?
薛寶釵正在房中安心繡著手里的花瓣,耳聽外邊響動聲,不用出門看也知道是她哥哥薛蟠回來了。
寶釵搖頭,這個哥哥薛蟠,總是行事魯莽,做事不思量,本就令她和媽媽不放心,又娶了多事的夏金桂,整日尋是生非,家里難得安寧。
只聽見夏金桂高高低低的聲音與薛蟠說著話。接著薛蟠、夏金桂二人開門的動靜,腳步聲到了薛姨媽房內。
薛姨媽自薛蟠娶親后,明顯見了蒼老,發間又多了花白,見兒子回來,責備道:“又去哪里混了,幾日才回來。不是又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