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喚黃芩的少年一面推他過來,一面斥道:“白芷,誰叫你欺負姑姑的!”
“欺負我?就憑他?哼哼。”君浣溪板起面孔,順手將白芷扯了過來,在旁邊石臺上抓了一把雪屑,揉作一團,從他后頸處一把塞了進去。
“姑姑,你好狠心,哎喲,真是冷死我了!”白芷一邊叫著,一邊拉扯著衣裳,朝著屋子連蹦帶跳沖了進去。
“活該。”黃芩低低說了一句,望一下雪景,喃喃道:“這雪一下起來,天就越來越冷了。”
“是啊,”君浣溪伸手過去,幫他理一下稍顯短小的棉袍,打起精神笑道,“下雪是好事啊,瑞雪兆豐年呢!”寒冬大雪,可以凍死一部分越冬的害蟲,融化了的水滲進土層深處,又能供應莊稼生長的需要,谷外的農家,應該是最歡喜的,不過,對于他們來說,下雪并不是好事……
黃芩點一下頭,側臉看向君浣溪,面帶憂色道,“可是,姑姑,家里的米快沒了……”
“知道了,我會想辦法的。”話是如此,一家四口住在這山谷里,就靠著老師每隔三日出谷去鎮上一個小藥行坐診一日,賺一點微薄的醫資以維持生計,這日子實在過得清苦,無米下鍋,那是常有的事情,寒冬臘月的,她去哪里想辦法?無非是讓兩個少年厚著臉皮,去谷外農家賒借一些糧食,度過難關罷了。
唉,真搞不懂,老師飽讀醫書,醫術超群,為何就安于現狀,隱居在這偏僻山谷,簡陋屋舍,不問世事,不求富貴?他老人家到底在想些什么?
當然,自己也不是追求功名利祿之人,自從九年前穿越到這個完全陌生的朝代,進入這個流浪街頭,奄奄一息的七歲女童身體,清醒之時,明白狀況,幾乎沒氣瘋過去!若不是老師從街頭把她拾回來,留在身邊,估計早餓死了,哪里還能跟著老師學醫數年,能夠從最初的戒備,到打開心扉,漸漸融入這個世界?
雖然身處異世,但有一位對她寵愛有加,衣缽盡授的恩師,又有兩個聰明伶俐,性格各異的少年朝夕相伴,還能學習到扎實的中醫醫術,清貧又算什么,那心靈的安寧,便勝過世間一切榮華富貴。
只是有時,看著桌面碗中的粗茶淡飯,看著老師與少年身上的簡陋衣衫,嘴上不說什么,心底卻是一聲喟嘆。是的,自己兩世為人,再怎么不濟,也能讓一家人比現在生活得更好,至少不會為一日三餐發愁,但是這前提條件,就是要走出這山谷,去到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卻是老師最忌諱之所……
嘆一口氣,正要說話,卻聽得黃芩低聲道:“先生出來了。”側頭一看,只見那年近七旬的老師君正彥眉頭微皺,搓著手從屋里走了出來。
對于這位相依為命數年的老人,基于雛鳥心態,在她內心深處,其實已經將之當作這異世最親的人,這樣想著,腳步卻是不停,趕緊迎了上去:“老師,雪天冷,就不要出來了,在屋里歇著吧。”
君正彥在門口尋個小凳坐下,捶了捶腿,搖頭道:“不能歇啊,今日該去鎮上藥行坐診了,唉,只是這老毛病又犯了……”
君浣溪見得他的神情動作,知道是風濕舊疾發作,忙扶了進屋,待得坐定之后,蹲下身去,就著周圍穴位,為之輕緩按摩起來,一面動作,一面問道:“老師,那甘草附子湯,已經不管用了嗎?”
君正彥面色淡然,低聲道:“還是有些效用的,只是這十余年來都是用的此方……”
后面的話,不用說她也明白,一個方子用的時日久了,總會產生抗藥性,藥效自然降低,要想祛風通絡,散寒止痛,自己倒是知道一個不錯的土方子,即是用那眼鏡王蛇制成藥湯,配以其蛇膽沖服,只是,去哪里找那難得一見的眼鏡王蛇?就算藥行有賣,他們又哪里有錢去買?
捏了捏拳,暗下決心,總有一日自己要制出鎮痛效果極好的藥物來,幫助老師緩解這常年累月的痛楚,那藥物在現代,叫做阿司匹林……
收回思緒,看一下窗外飄飛的雪花,讓黃芩去內屋取了毯子,蓋住君正彥的雙腿,轉身整理起榻邊的背囊與藥箱來。
正好白芷推門進來,君浣溪知道是他,頭也不抬,吩咐道:“芷兒,你在家里好好守著老師,我跟芩兒去鎮上,天黑之前回來。”
君正彥吃了一驚,疑惑道:“阿溪,你做什么?”
君浣溪笑道:“浣溪已經十六歲,也該幫著老師分擔了,話說這雨雪天氣,最易加重病癥,這出門坐診之事,就讓浣溪代勞吧。”
“不行!”君正彥大搖其頭,當即反對,話語逐漸嚴厲起來,“你一個女子,怎能拋頭露面,為人診病?就算此舉無妨,別人能信服你么?!”
哦,險些忘了,這個守舊的朝代,女子地位低下,特別是醫師大夫,收下女徒,傳授醫術,那是大違風俗的事情,不便流傳,所以每回老師出診,都只帶黃芩或是白芷去,從來不讓她隨行。
君浣溪聞言笑了笑,并不說話,卻是轉身去了隔壁屋子,只剩下那一老二小愣在當場,相互望望,不明所以。
“姑姑這是怎么了?”白芷后來進屋,不知道前因后果,此時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黃芩看了君正彥一眼,垂下頭去,小聲道:“好像是覺得委屈了……”
君正彥沒有作聲,方才話雖如此,內里很是遺憾,他對于這個唯一的女弟子,其實一直是鐘愛在心,不舍斥責的,只是,天資聰慧的她,為何不是男兒身啊……
望向那房門的位置,想著那纖細柔弱的身影,不由自主回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午后,自己在那街巷之中抱起那昏迷不醒的女童,又是施針又是灌藥,終于將她救醒,睜眼的剎那,他就喜歡上了那一雙沉靜莫名的漆黑眼眸——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浣溪,家住……太遠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再也回不去了……”
“浣溪?跟著我吧,以后你就姓君,叫做君浣溪。”
“好。”
門口一聲輕響,喚回沉思之人的神智,君正彥定下心神,抬眼看去,房門處立著一名挺秀絕倫的少年男子,樸素的青色深衣,裹住那平坦豎直的身軀,正溫軟含笑,朝自己深深一躬,抱拳施禮:“浣溪明明是男兒身,老師怎會認作是女子?”
寒風吹著雪花,一陣緊過一陣。
出谷的道路并不陡峭難行,只是藥箱沉重,背囊也不輕便,兩人又是穿著厚實,走了一段路程,便是氣喘吁吁。
“姑姑……”黃芩剛喚了一聲,就被君浣溪一把按住嘴唇,盯著他的眼睛,嚴肅道,“亂喊什么?我哪是你姑姑……”
黃芩看了看她的衣著,反應過來,輕輕掙脫下,低聲道:“都喚習慣了,不叫姑姑,那叫什么?”
是啊,當初老師本來是讓喚作姐姐的,但是自己的心理年齡將近三十歲,實在沒心情給兩個小屁孩當姐姐,索性讓他們叫自己姑姑,好歹也當一回長輩,反正老師對她是完全順著心意,事事任她做主——要知道,以他的經濟能力,再收養這兩個孤兒,實則十分不易,除了惻隱之心,更多的,卻是想到給她現時作伴,來日守衛與照顧啊。
瞥了一眼身邊的少年,輕笑道:“我是大夫,你是藥僮,你說該叫我什么?”
黃芩收斂神色,向她躬下身去,尊敬喚道:“先生。”
孺子可教也,君浣溪笑著點頭,扶一下身后的背囊,拉著他加快步伐:“快走吧,多看一個病人,就多得一份酬金,爭取到我們回家的時候,能扛回去小半袋米糧,給老師他們一個驚喜。”
前世學醫,臨床醫學專業學了近六年,這一世又是學醫,沉浸在中醫又是九年時間,對于這坐診看病,其實是成竹在胸,躍躍欲試。
這去到鎮上的道路,黃芩陪著老師不知道已經走了多少回,自然是輕車熟路,拎著大大的藥箱走得飛快,要不是時而停下來等她,只怕早就到那藥行了。
約莫大半個時辰,兩人總算站到那略顯冷清的街巷之上,只見家家戶戶都是關門閉窗,雪花紛飛,寒風蕭瑟,街上連個做生意的小販都看不到蹤影。
君浣溪怔了一下,暗叫不好,這下雪天,不至于沒人來揀藥看病吧?
“姑……先生,今日這鎮上看起來怪得很。”黃芩悄然扯一下她的衣袖,壓低聲音道。
不用他說,她也是注意到了,而且,眼角余光還瞟到那些隱在角落里的墨黑身影,空氣里隱隱約約彌漫著一股血腥味,隨風飄來,一嗅之下,即是秀眉微皺,心頭發緊,這平常的小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