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著一條熟悉的小道，來至眼前的屋室，見屋門虛掩便輕輕推開屋門。一入屋室，卻見玉娘扶著一個(gè)身穿明藍(lán)色衣裙的女子，女子的半邊衣裙沾染著殷紅的血跡。

他立即上前與玉娘一同攙扶昏迷不醒的女子，將她扶至床上安頓。當(dāng)他看清女子蒼白的面容，不由劍眉微蹙，難掩目中的驚訝，受傷的女子正是那日在許都外城攔他去路的冒失少女。

玉娘沒能察覺到他的異樣，還以為他有意責(zé)備，連忙屈膝而拜。“陛下。奴婢自知有罪，不該將她帶入宮中，但請陛下念在今日是靈懷皇后的忌日饒她一條性命，玉娘甘愿受罰！”

“玉娘請起，即便今日不是母親的忌日，朕亦不會責(zé)怪你。快去備好熱水、止血草藥，她雖未傷及要害，若不及時(shí)止血，恐有性命之憂。”

“是。”得其吩咐，玉娘應(yīng)聲離開屋室。

他坐于床邊為昏迷的少女檢查傷勢，輕微的觸碰仍不免牽動她的傷口，一雙細(xì)長濃密的眼睫微微顫動，喉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屏息肅容，小心翼翼地撕扯少女身上染紅的衣裙。“無心冒犯，萬惟寬恕。”

約莫過了近兩個(gè)時(shí)辰，燭火燃盡，熹微的晨光照入屋室。為了救治受傷的少女他一夜未寐，清雋的面容滿是倦怠與汗?jié)n，身旁的玉娘拿出手絹替他擦拭汗?jié)n，柔聲說道：“陛下受累了。”

聞言，他輕笑道：“救人性命何談受累？且要?jiǎng)跓┯衲锖蒙疹櫵Ｄ隳蒙想薜乃幏饺に庁伲羲麊柶穑阏f是為受傷的宮女抓藥。內(nèi)服外敷各一日三次，不出兩日，她自會清醒，待她醒來，你只說是你救她性命。”

“是，奴婢謹(jǐn)記。”

“玉娘救她之時(shí)可曾見過她的紫……隨身之物？”

“隨身之物……奴婢見過她身上的包袱。包袱鼓囊完好，想來未被賊人掠奪財(cái)物。倘若不是為財(cái)，賊人何以殺她？既已決意殺她，何以留下性命？”

“依傷勢來看可足見對方劍術(shù)高超，真要取之性命斷不會刺她肋下三寸，倘若只為財(cái)物，賊人豈會舍棄包袱，留其性命。”

“陛下是說……此人無意取其性命？”

“有心刺之，無意殺她。”

“玉娘愚笨，不知其中緣由，萬幸今日是靈懷皇后的忌日，奴婢得以出宮祭拜，這才將她救入宮中，幸得陛下悉心救治，她性命無憂。興許是靈懷皇后在天有靈，借奴婢之手將這位姑娘送至陛下的身邊，真是許久未見陛下親自照顧旁人了。”

“……”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②……”

此刻，莫言置身無盡的黑暗，伸出雙手想要摸索卻不見十指，耳旁更是傳來了男人的吟唱聲，是何人在吟唱《蒹葭》？而且……甚是耳熟，似乎在哪兒聽過？

這時(shí)，一道白光劃破了無盡的黑暗，這道驟然出現(xiàn)的白光十分刺眼，莫言急忙伸手遮擋。待莫言適應(yīng)片刻，緩緩地移開手臂，眼前正站著一位身穿秦漢時(shí)期服飾的男子，由于他背對莫言，故而無法見其面容。

莫言清晰地記得是曹丕舉劍刺向自己，還未尋到穿越回去的方法這就賠上性命不明不白地客死他鄉(xiāng)了？歷經(jīng)車禍幸免一死的她這次真的要轉(zhuǎn)世投胎了？難道是陰間鬼差來接她去冥界了？

男子并未回身，而是從腰間解下玉佩高舉凝視。“……天意……難違。今生不能廝守，便求來世相守！”言絕，縱身一躍，躍入深淵……

當(dāng)男子縱身躍入深淵，莫言飛撲上前，四周的白光卻驟然消失，她再次陷入了無邊無盡的黑暗。

“不！”莫言干癢的咽喉發(fā)出嘶啞的聲音，起身的剎那牽動了肋下的傷口，她疼得臉色煞白，柳眉緊蹙。

聞聲，守在病榻的玉娘滿面擔(dān)憂地柔聲說道：“姑娘！小心你身上的傷！”說著，替躺在病榻上的少女墊高了軟枕，為其掩好錦被。

莫言忍著疼痛，茫然地看著身旁和藹可親的婦人，她身上的衣裳瞧著挺像侍奉達(dá)官貴人的侍女，但又與司空府的侍女并不完全相同，似乎……更像是王公貴戚的侍女？

許是昏迷多時(shí)，莫言有些昏頭昏腦，難以思慮。為解心中疑惑，她試探地詢問婦人。“我……這是在哪兒？冥界？你……是孟婆？”

婦人聞言只是笑著搖搖頭，“這里是皇宮。是我將姑娘帶入宮中，所幸姑娘傷勢不重，只是受些皮肉之苦。”

“皇宮？許都的皇宮！怎么可能？我的紫玉佩！你救我之時(shí)，可曾見過我身上的包袱？”

“早已為姑娘收好，還請姑娘以養(yǎng)傷為重，待其痊愈，玉娘必定親自交還你。”

“……”

暮夜，司空府，卞夫人的屋室。

曹操正當(dāng)壯年，然深受頭風(fēng)折磨，每每犯病，苦不堪言。雖有醫(yī)令為其診治，但收效甚微，幸有夫人卞氏為他按揉穴位，舒緩頭風(fēng)之痛。

卞夫人愁眉深鎖，心事重重，似是無心為曹操按揉穴位，曹操看她心不在焉便輕輕拉過她的雙手說道：“既是累了，就該早些歇下。”

卞夫人凝視著曹操狹長的雙目，輕笑著回道：“你犯病頭痛，讓我如何安歇？”卞夫人不顧曹操的勸止，繼續(xù)為其按揉。

曹操沒有再阻止，隨著卞夫人一次次地按揉，頭風(fēng)之痛果真有所舒緩。良久，他又說道：“夫人，即便吾沒有犯病，想來你今夜也是徹夜難眠。”

聞言，卞夫人失神地停止按揉，他們夫妻二十載，她此時(shí)的心事怕是早已被曹操看穿。未等卞夫人答話，曹操繼言：“當(dāng)年吾散家財(cái)，合義兵，號召天下討伐董卓，你留在洛陽府中為吾操持家事，照顧稚子。那時(shí)曾有流言傳入洛陽，說吾不幸戰(zhàn)死，城外軍心動搖，府內(nèi)惶恐不安，是夫人不顧內(nèi)外有別，挺身而出安撫軍心。吾曾直言得妻如此，是操之幸。夫人如此賢明，何以對一個(gè)無用的賤婢心軟留情？”

“阿瞞，倘若換了別人，我必不會多說一句，可明知子桓對她有意，焉能視而不見？她……既已決意離府，何不留其性命？假若子桓得知……”

“呵呵。婦人之仁！殺她之人正是子桓。”

“是子桓……殺了她？”

“吾兒豈可被一個(gè)女子牽累！欲成大事，必先舍棄，好在吾兒從不是貪戀私情之人，當(dāng)真沒有枉費(fèi)吾對他數(shù)年朝夕的苦心教導(dǎo)，更沒辜負(fù)他與任氏的親事。”

“阿瞞……”

“夫人，快別說了，你這一絮叨，吾又頭痛不止！”

“同樣是你的兒子，你待子建、沖兒向來厚愛，而子文也能得你幾分贊賞，為何待子桓偏是漠然寡情？妾身只怕……他不知你用心良苦啊……”

向來善于察言觀色的卞夫人竟是失言了，此話若是出自旁人之口，便是最得寵的姬妾，或恐難逃仗責(zé)。卞夫人失言不受責(zé)罰，并不只是因?yàn)樗c曹操多年夫妻，而是她親口道出了這對父子數(shù)年不曾坦言直面的“心結(jié)”。

司空府的另一處亦是燈火通明，曹丕仍在書室，無心看書的他放下手中的簡牘，從懷中拿出手絹、玉鐲。

手絹的主人正是莫言，她曾用這條白凈手絹為曹丕包住傷口，此后他沒有歸還。玉鐲是曹丕從許都市集買來的，是由上好的青白玉打造而成，它玉色光潤、瑩潔溫潤，原本應(yīng)由他親手為莫言戴上，或許……日后再無此機(jī)會了。

那夜，天上皎月，月光如水，曹丕舉劍刺向莫言，殷紅的鮮血瞬間染紅了少女身上明藍(lán)色的衣裙。他回身背對莫言，身后傳來了她虛弱的聲音。“曹丕……你……為何……要?dú)⑽遥磕恪媸恰溲?

回想起那夜的情形，曹丕痛苦地緊攥著瑩潔溫潤的青白玉手鐲，“阿言，我從未想過要?dú)⒛悖虃闶菫榱司饶阈悦∥遗扇藢つ銦o功而返。你身上還有傷，究竟還能去往何處？”

伴隨著書案之上明滅的燈火，冷漠孤傲的少年愈發(fā)黯然神傷，少女曾為他帶來的明媚和煦就此消散，心中積壓多年的堅(jiān)冰之寒，棲息幽籠的孤寂終究是他一人承受，而今而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煢煢孑立。

屋外響起了猛烈的敲門聲，曹真不停地拍打著屋門喊道：“子桓！子桓！”

曹丕慌亂地收好手絹、玉鐲，整頓衣衫后起身去開門，看著屋外的曹真冷冷說道：“你不回屋歇息，來我這兒作甚？”

曹真雙手抱著酒壇，嘿嘿一笑說道：“知道你近來夜不能寐，與其這般以夜繼晝讀書，不如你我共飲，一醉方休！今夜不醉不歸！”

看著曹真一臉?biāo)实男θ荩茇睦锓路鹆鬟^一股暖流，前行之路，還有曹真相隨，他怎會孤獨(dú)？

“好！不醉不歸！”兩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遂相視而笑。

注：

①藥丞：東漢時(shí)醫(yī)官名。東漢時(shí)期，太醫(yī)令之下曾設(shè)藥丞、方丞各一人，藥丞主藥，方丞主藥方，藥丞專管藥品。這是醫(yī)與藥分工管理的開端，也是一個(gè)進(jìn)步。

②選自《詩經(jīng)》的《秦風(fēng)·蒹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