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近日行事愈發(fā)乖張了，這些都是找到長安來的父母上書朝廷的罪狀。”張安世捧著案牘放在了霍光面前，道，“人家丟了閨女，從弘農(nóng)一路追到長安。如今申冤到了未央宮門口，陛下卻還想讓大將軍和車騎將軍幫忙趕人？真是不像話！”

霍光揉了揉發(fā)漲的眉心：“何止，楊丞相的夫人是太史公司馬遷的女兒，回弘農(nóng)探親的路上遇到哭訴丟了女兒之人，直接就寫了上書告到我這來了！”

霍光冷冷將竹簡甩在地上，張安世拾起，嘆氣道：“司馬氏與楊氏世代詩書傳家，這史官的春秋之筆可是不好受的，大將軍如今還要再忍嗎？”

未及霍光說些什么，忽然有黃門闖入，慌張高喊：“不好了！大將軍！未央宮，椒房殿!陛下，陛下他正拉著太后......”

霍光聞言一驚，立刻從席位上跳了起來，飛速趕往金馬門！

未央宮，椒房殿，復(fù)道。

“放肆，你是瘋了嗎！本朝開基以來，還沒有任何一個(gè)皇帝像你這樣荒唐過！”上官鳳兒驚恐地大叫，劉賀用太后專用的小馬車?yán)谖囱雽m的復(fù)道上一路狂奔。

“駕！駕！”官奴仆揮舞鞭子，狠命抽著馬匹，從椒房殿出發(fā)，繞了昭陽殿一圈，轉(zhuǎn)頭直奔長秋門的方向而去。

眼看就要控制不住，撞上長秋門了！忽然沖出一班禁衛(wèi)，硬生生攔住了劉賀的去路。

“吁——”健馬長嘶，官奴仆穩(wěn)住韁繩。劉賀拽著太后，對站在長秋門前的霍光冷笑道：“喲，今日這是什么陣仗啊？”

霍光上前道：“陛下擅自調(diào)用皇太后乘坐的小馬車，命官奴仆騎乘，在后宮中游戲。實(shí)非人君所為!”

見馬車好不容易停下，上官鳳兒果斷甩開劉賀，跳下馬車，奔跑著撲向霍光的懷里：“外祖父！”

她的額頭布滿細(xì)汗，素紗襌衣松弛，發(fā)髻也有些散亂了。霍光看著眼前目露哀求之色的少女，又愧又惱：“太后娘娘！”

上官鳳兒留著淚道：“陛下初到長安，謁見皇太后之后，本已被立為皇太子。如今登基稱帝，卻對孤失禮不敬、忤逆犯上，求大將軍為孤做主啊！”

“老臣明白。”霍光將上官鳳兒扶起，吩咐宮人道，“送太后回椒房殿休息！”

“諾！”宮人應(yīng)聲，手忙腳亂收拾了這場鬧劇。

如今，長長的宮廷復(fù)道上，就只有霍光跟劉賀站在前方對峙。

“聽聞陛下在溫室殿設(shè)下隆重的九賓大禮，于夜晚單獨(dú)接見您的姐夫昌邑關(guān)內(nèi)侯。尚未舉行祭祀宗廟的大禮，就頒發(fā)正式詔書，派使者攜帶皇帝符節(jié)，以三牛、三羊、三豬的祭祀大禮前往祭祀其父昌邑哀王的陵廟，還自稱‘嗣子皇帝’。”霍光質(zhì)問道，“可有此事？”

“那又如何？”劉賀上前，挑釁道，“朕還取朝廷賜予諸侯王、列侯、二千石官員的綬帶及黑色、黃色綬帶，賞給昌邑國郎官及被免除奴仆身分的人佩帶呢！怎么？你霍大將軍可以大肆分封兒子女婿，朕卻連昌邑舊人都用不得嗎？”

霍光冷笑道：“看來陛下，是鐵了心想老臣讓權(quán)給您的舊部了。”

劉賀目光加深，聲調(diào)拉高：“大將軍莫忘了，漢室江山，姓劉！”

霍光長身一拜：“臣自不會(huì)忘，也多謝，陛下今日賜教！”

說罷轉(zhuǎn)身就走，連個(gè)告別禮都沒有！

劉賀氣到炸毛，望著他走下復(fù)道的背影直跺腳：“霍光！你這老匹夫！半截身子要進(jìn)棺材的人了！朕還年輕！朕遲早得讓你俯首稱臣！”

夜，長安，水衡都尉府。

韓增將耳杯中的漿酪一飲而盡，嘆道：“陛下終究還是年少輕狂了啊！沒想到，霍大司馬居然還能碰上塊難啃的硬骨頭。”

“自作自受！”趙充國冷哼，“老霍當(dāng)初為了不讓孝昭皇帝追尊生母為皇后，故搶先追封李夫人為孝武皇后。如今，卻是這個(gè)親自從禮法上確立的嫡皇孫，打了他一個(gè)措手不及。”

韓增笑：“這就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過，若是大將軍真與陛下鬧了個(gè)不死不休，你我又當(dāng)如何自處？”趙充國皺眉道。

韓增聞言，輕快地挑了挑眉毛：“想不到，老將軍有一天也會(huì)過問朝堂啊？”

“臭小子！”趙充國沖韓增摔杯子，“少揶揄我！”

“將軍放心。”紅袖將耳杯換下，笑著為趙充國斟酒，“您老從前入朝擔(dān)任水衡都尉就是在霍大司馬手下。大將軍對自己人啊，一向護(hù)犢子。”

趙充國開懷大笑：“還是你這小丫頭對我胃口！”

隨即乜了韓增一眼，神色上卻也是真的稍稍放下心來。

韓增正色道：“小可此來，是想叮囑將軍。縱然您不問政事、醉心沙場，可朝廷里該站的隊(duì)還是要站的。今后，不論陛下和大將軍僵持到哪一步，我都希望您可以作壁上觀、全身而退。”

趙充國心里感動(dòng)，面上卻嗔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未免太啰嗦了！這樣吧，以后你站哪邊我就跟著你下注。再不成就把卬兒也一起帶上，你總該放心了吧。”

“您這不光是將我作明燈，還連兒子也給賣了呀！”韓增啞然失笑，“好！小可就算賭上身家性命，也定然不會(huì)辜負(fù)趙老將軍！”

華燈初上，月入林稍。

韓增坐著軺車一路閉目養(yǎng)神，可紅袖卻盯著他看。

“怎么？我臉上有花嗎？”韓增一雙漂亮鳳眼睜開，光芒勾魂奪命。

紅袖仔仔細(xì)細(xì)端詳著眼前這位青年秀逸的將軍，嘆道：“妾只是覺得，將軍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哪里不一樣？”韓增玩世不恭，“人不都是兩只眼睛一張嘴嗎？還能生出三頭六臂來？”

紅袖撲哧一笑：“將軍跟長安所有的世家子弟，都不一樣。”

“說說看。”韓增伸長雙腿，將手臂枕在腦后，怡然自得地望著她。

紅袖道：“您的祖輩，是隨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列侯。曾祖是為孝景皇帝平定七國之亂的大功臣。父親是孝武皇帝親近重用的武將，甚至就連伯父都是近侍寵臣。”

“您雖然是嫡次子，不能承襲家業(yè)，卻也因此沒有諸多限制、備受寵愛。可命運(yùn)似乎偏偏更疼您，大哥因巫蠱之禍死于非命，孝武皇帝憐惜韓家，于是封了您做第一等的龍頟侯。”

“門蔭入仕，起家郎官。歷任諸曹、侍中、光祿大夫，一直到孝昭皇帝即位，授前將軍。這樣一份家世履歷，可以說全長安的姑娘，最想自薦枕席的人就是您了。”

“但最有趣的是，您這樣一位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少爺，本該是十足十的紈绔子弟，卻偏偏謹(jǐn)言慎行、愛護(hù)前輩。韓府的信姑娘那么喜歡您，晚晚送湯、時(shí)時(shí)關(guān)愛，您卻不屑一顧，日日往一個(gè)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家跑，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韓增牽過她的手，摩挲著：“你是聰明人，應(yīng)該看得出來信娘并不喜歡我。”

“但是她想嫁給你，想做將軍夫人。”紅色笑意盈盈望著他。

韓增被噎了一下，嘆氣道：“其實(shí)，我納你入府，就是想讓她死心的。”

“為何？”紅袖不解。

韓增道：“信娘可以向我施壓，讓母親和趙老將軍做說客。但這些長輩，卻管不了我寵幸誰。”

“原來妾只是個(gè)靶子啊！”紅袖嬌嗔，不滿道。

韓增刮了一下她嘟起的嘴，笑道：“咱們不是各取所需嗎？你當(dāng)初可是主動(dòng)勾引我的。”

“妾后悔了不成嗎？”紅袖勾起嘴角，坐直身體，將手交疊在膝上，“妾只是想找個(gè)寵我的夫郎，你卻讓信姑娘她來欺負(fù)我，我不要你這樣的郎主了。大不了回楊府，給司馬夫人彈一輩子琴去！”

韓增開懷大笑，擁她入懷，捏著她的下巴，耳鬢廝磨：“你撒嬌的模樣才是最漂亮的！”

紅袖不禁好奇：“信姑娘為什么非君不嫁？”

韓增沒有回答，只親了親她的鬢角：“你很快就會(huì)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