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林府入賊一事,雖并未丟銀財等物,人們到底有些惶惶然,悄然議論了一日,因林如海不在,林瓏主事,這兩日派遣上夜的小廝多了,輪流監看照管,而林瓏為使黛玉安睡,更是一連兩日守其門前,未曾離步,夜寒風重,加之林瓏白日又要操管他事,勞體勞神,不過一日光景,便覺鼻塞氣重,頭腦昏沉,竟是病了,只是勉強挺著,平日仍舊和眾人嘻嘻哈哈,也不太看得出。
至第三夜上,烏云集結,空氣稍暖,夜半時分,林瓏不由得稍稍打了個瞌睡,恍惚中,只覺耳邊有腳步窸窣響動,心中頓時猛地一驚,暗道:來了!目光星朦,腦中嗡嗡作響,也不管天昏地暗,西北不分,持劍徑直向來聲中沖了過去。
只聽道:‘老爺小心!’一身紫色衣角倉皇一躲,林瓏一聽這‘老爺’二字,腦中消失大半的神智迅速收回了幾分,好在收劍及時,并沒傷到林如海,虛驚一場。
原來林如海此行耽擱日久,方完了事,立刻便趕回來,回至林府,已然夜半。深夜之中,人物難辨,加之林瓏頭腦暈暈沉沉,是以有方才誤會。
一時且先來不及訓斥林瓏毛躁,因聽小廝說起家中有事,偏生那小廝又說不清楚,衣服尚來不及換,便先將林瓏帶入書房,詢問走后之事。
林瓏一一將所見說出,賊人何樣,所行何事,及他如何處理云云,林如海思忖半晌,點了點頭,冷笑一聲,道:“果然我所料不錯,竟應在此了。”
林瓏便問:“爹爹知道那賊的來歷?”
林如海閑閑扇茶,半晌方說道:“多半與大阿哥有關。”
此言正中林瓏所猜,便看他道:“是趁著爹爹外出,府中空虛之際,派人來找其他阿哥與爹爹交往的證據吧?”
到口的茶微微一頓,林如海目光如灼,看著林瓏,林瓏被盯得不好意思,撓撓腦袋,笑道:“孩兒瞎猜的。”
林如海淡笑,并不答話,只說了一句:“身正何懼影斜?叫他們折騰去罷。”想了一會兒,說道:“這些日子你也累了,如今我回來了,你可好生歇一歇了。”
林瓏鮮少見林如海這樣與之說話,不像父子,倒像是朋友一般,連忙‘哎’了一聲,說些讓林如海早些休息的話,便退出來了,這邊林如海靜坐凝思,直至良久,也不消多述。
話說林瓏回了屋子,猶感昏昏沉沉,想了一回宮中權爭復雜,林府欲置身之外而不能,不免微微有些擔憂,一時口渴,偏茶又是冷的,對付著喝了一杯,也不叫小丫頭伺候,自鋪了被,胡亂睡下。
至第二日醒來,日已正午,只覺頭暈目漲,臉頰火燒一般,知是病沉了,便讓丫頭去叫大夫來。
誰知又傳到黛玉耳朵里,連忙過來瞧看,林瓏此時正去倒熱水,遠遠地見院里黛玉來了,連忙放下杯盞,幾步竄到被窩里,口中哼哼唧唧,好不痛苦。
黛玉見狀,眼中一股憂色,嘆息一聲,說道:“若不是為了玉兒,哥哥也不會染了這病,想來都是我害哥哥的。”
林瓏咳嗽兩聲,點點頭,說道:“自家兄妹……咳咳,說這些……咳咳,做什么?……不過你說的……也是……咳咳。”
黛玉便伸手摸摸他額頭,又摸自己的,嬌聲婉轉,問道:“吃了藥不曾?哪里可有不舒服?可請了大夫了?”
林瓏眼睛半瞇,喘了好久,看去虛弱至極:“大夫就快來了……還好……只是口渴的很。”
黛玉見沒丫頭,忙扭身自去倒水,因水熱,吹了又吹,林瓏笑笑地看著,見其回頭,連忙又恢復半死不活的病態,黛玉頗小心地端上來,滿面關懷,道:“哥哥喝吧。”
林瓏便就著黛玉手里的水喝了,心中想道:一場病便有這些好處,便是天天生病也沒什么了不得的。
因哼哼唧唧地說道:“我這病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都是為的妹妹,才有這病。”
黛玉神情落落的,點頭小聲說道:“知道了,以后再不敢勞動哥哥。”
林瓏忙道:“勞動自然還是要勞動的,……只是,我如今身子骨不靈便,爹爹上次罰我的抄寫……還沒寫完呢。”
黛玉便微微一笑,道:“你只好好養病吧,我替你,可使得?”
正中林瓏下懷,忙答:“使得,使得。——還有這次的作業,并十首小詩,臨周的楷文,還有……”極力苦思:“怎么一時就想不起來了……”
黛玉也笑道:“只都交與我便了,還有什么?”
林瓏握著黛玉雙手,鄭重囑托:“好玉兒,字大些,粗獷些,且勿‘字體娟秀,下筆輕盈’,那樣寫出來的字不好看,作詩別軟綿綿悲戚戚的,多說些祖國壯美河山,比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之類,爹爹看著也喜歡不是?……”
黛玉嗔瞪他一眼,抽手別過身去,說道:“你既能說,你作便了,又找我做什么?”
林瓏一噎,忙笑道:“我這不是病了嗎?——”
正說到此,見丫頭說‘大夫來了’,黛玉連忙止話,翩然一繞,進里間去了,大夫進來,看了一回脈,笑道:“小病,我給開個藥方,吃了就好。”
林瓏因黛玉在里邊,聽得到,忙說道:“大夫,我周身無力,四肢酸軟,口眼歪斜,忽冷忽熱,只怕不是小病。”
大夫笑道:“脈是騙不得人的,少爺只放寬了心,吃兩副藥,只管能好了。”
便拿來紙墨,在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味藥,交給丫頭,便去了。
黛玉出來,點頭笑道:“好,好,大白日的裝假騙人,看我可再理你!”
林瓏又忙解釋,一時兩人說笑打趣一陣,倒也有趣,黛玉雖說不管,其后到底給做了詩,寫了幾篇字,晚間叫雪雁送了來,也不多說。
且說前文提到自賈敏死后,賈府常寫書信,叫黛玉去,林如海一來難舍,二來思賈府水深,是以時常拖延不肯,不覺間幾月又過,黛玉時已九歲,這日賈府又來了信,其意倒誠,言辭也不乏懇切,又說不日來船接應,那林如海便有些活心,最重幾多權衡,終下決定。
原來林如海乃非不顧管黛玉,只因林府遇賊一事,‘今后如何,也頗多難測之變’,思忖再三,方欲在風起之前,將黛玉送至賈府,好歹那邊上有祖母,身邊有姐妹相伴,又兼林瓏相隨,也不至太過孤單。
且先將林瓏叫至跟前,交代了一回,無非是叫其進入賈府之后,恪守那邊規矩,‘你舅舅最是厭惡不學無術之人,寧可將舊日毛病改了去,也不叫人笑話咱們。’又反復叮嚀‘好生照顧玉兒,勿叫人欺負了她’云云,林瓏一一保證答應,林如海這才拿出一個素凈的小盒子,打開來,里面竟是許多大額銀票。
林如海向來看淡銀錢,便是官途許多禮尚往來之事,也不過順其自然,不求得罪人罷了,這小盒子林瓏也常見的,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盒子,又被林如海隨意放在書架一角的,竟是個小聚寶盆了,瞧那些銀票數額,少說也有十幾萬兩不止,一時瞠目結舌,‘要早知道的話——’林瓏眨眨眼睛,就是早知道,也不能怎么樣。
林如海把這盒子交給林瓏,因說‘那賈府人多口雜,你們此去,筆墨紙硯,吃用之費務要自己承擔,也省得別人閑話’,只此一句,并沒有多說,其實,林如海所擔慮者何止花銷一層?只不過這幾年冷眼觀察林瓏舉止行事,雖頑戾不羈,卻有其明智老道之處,況看其對黛玉心真,交與他保管,也更放心些,今后賈府便有許多銀錢上矛盾糾葛,相信他也必辦得清。
便將大事囑托,林瓏皆答應了,林如海待其離去,方令丫頭將黛玉叫來,那黛玉也知他此次定下了心念,不會再改,只嘆與父一別,再見不知何時,故這一日心酸,待來時,兩只眼睛竟已經桃兒一般了,好勉強才止住了淚,林如海撫摩其發,眼露不忍,一應柔聲囑托安慰,黛玉只點頭。
至了,林如海想起一事,猶豫再三,并不想相瞞,便對黛玉說道:“你如今也大了,世事也懂了許多,再不似從前小時景狀,今番將別,為父心中有一事,不得不說。”
黛玉便幽然說道:“爹爹所要說的,可是哥哥一事?”
林如海倒有些怔怔的,道:“是,如何?”
黛玉微微一笑,靜靜說道:“何用爹爹說,玉兒早就知道了,想來兩人大不相同,便是瞞得一時,豈能瞞到今日?玉兒如今大了,深知當日爹娘之心,哥哥一事,便只當做不知罷。”
僅此一言,含義卻遠不僅此。
當日皆是爹娘疼愛,恐我心病成癥,故弄來個假哥哥,好讓我安下心來,爹娘苦心,我豈不知?
林府乃非薄情之地,這些年來,暗中必然打聽南川哥哥下落,既然無音,可見尋而未得,玉兒雖對其一直牽掛,也惟有祈禱其萬事平安,早日歸回而已,——除了臨床對月,枉自悲傷,又能奈何?
而這個哥哥雖舉止輕浮,行事古怪,心地卻是極好,更因其家道不濟,心中每常自卑傷懷,若身份見光于眾人,必惹其尷尬窘迫,不知以何自處,莫若我一直不知,如此,豈不更好?
窗外夜色正濃,九歲的黛玉已亭亭玉立,眼中一潭水般的柔和善良,林如海心生感念,并不知說何為好,不過嘆息一聲,笑道:“玉兒當真長大了。”
四日后,一輪畫舫悠悠然劃開水面,向北行去,江面浩瀚蒼茫,遠方群巒起伏,太陽現了半邊,將萬丈華光盡數傾泄于江面之上,旖旎生波,粼粼如星。
畫舫之后,姑蘇漸行漸遠,慢慢消褪在薄霧的掩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