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的書房外面安安靜靜,幾個小子無不斂聲屏氣,見林瓏來了,眾人均是伸舌頭眨眼睛,世仁湊過來,小聲笑道:“老爺正看少爺前兒個交上來的作業呢,可有一會兒了。”
林瓏心內便叫不好,那些字都是他暗中做鬼從四面八方弄來的,里面只裝模作樣地放上了自己的一件作品,還是一點打油詩,他本料林如海近來家事煩心,外事耗神,必沒時間看的,誰知他竟這般精力旺盛,簡直異乎常人。
屋子里鴉雀無聲,林瓏到底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做好了挨訓的準備。
果真,林如海見他來了,眼皮一抬,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這些字可是你自己寫的?”
林瓏無辜地抬起頭,眨眨眼睛:“怎么不是孩兒自己寫的?”
林如海冷笑:“還在那兒撒謊,打量我不知道呢!”便一樣一樣地擺出來數落:
“這些張字體娟秀,下筆輕盈,一看便知道是玉兒給你寫的,這幾張缺筆少劃,字跡歪歪扭扭,定逃不脫那幾個粗活小子的手筆,這張皺巴巴的,上面還沾著一點子菜葉,語句不通,凡不懂之處,便用菜蔬之名替代,不是廚娘手筆,又從何來?這張聞來一股腥膻味,紙上油污點點,若我沒猜錯,定是出自巷口哪家肉鋪了,我說的可對?”
林瓏嘴唇半張,怪異地看著林如海,好半天,方恍然大悟一般笑道:“爹爹真是洞察秋毫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啊,孩兒的小伎倆,竟都被你猜到了。”依林如海平日喜厭,他還是早些承認,少吃些苦頭。
這邊心中也不禁暗嘆:可見探花之名,不是虛得,哪里想得到這巡鹽御史,竟也是個偵查破案的好材料?
還未想完,耳朵早被林如海揪過去了,拿出一張紙來,咬牙說道:“這些還可恕得,我且問你,你娘一身的病,你怎么竟還讓她寫了半張?”在他面前抖著看。
林瓏忙叫道:“爹爹恕罪,不是孩兒讓娘寫的,是娘說她整日床上躺著悶得慌,寫寫字,有益身心健康……哎喲——”
林如海重重哼了一聲,說道:“再有這樣的事,我必罰你。——這詩是誰的?”
正是林瓏那首集合天地精華,古今妙處于一身的幾首打油小詩,林瓏一頭酥麻,低頭說道:“我的。”垂頭屏息,等著暴風雨。
林如海卻不惱了,又逐字逐句細細讀了一遍,點頭道:“雖此些詩整體看來混亂不堪,中心不明,然拋卻條框,有些語句又頗可玩味,如這一句‘不拘一格降人才’,‘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倒有幾分大家氣像。”因又問一遍:“果真是你寫的?”
林瓏連忙點頭,心道:“便是你不信,又能奈何。”
林如海看了他半日,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向來冷眼冷面的他這一次竟少有地現出一點和悅之色,折上了詩,說道:
“近日我諸事纏身,每常外出,你如今也大了,況你娘又病著,你妹妹年齡尚小,你不可再如平日那般邋遢隨性,該收收心,多學些持家之道——”頓了一頓,方說道:“那些大家禮儀規矩,更該知道,便是日后居于別家,也不致丟了臉面,叫人笑話。”
林瓏見他說的模模糊糊,欲言又止,不由得好奇:“爹爹什么意思?為什么要居于別家?居于誰家?”
林如海并不答言,看去倒像有些疲累一般,淡淡說道:“你去罷。”自低頭慢慢飲茶。
林瓏這才想到林如海已經顛簸繁忙了這幾日,此刻必是還未曾好好休息一回,只得轉身下去,及到門口,忽想到一事,又止住腳步,猶猶豫豫地回過頭來:“爹爹,孩兒,有一件事,想求爹爹……”
林如海問道:“何事?”
像似下了很大決心一般,到底咬牙說道:“孩兒,想跟爹爹要一塊妹妹身上那樣的玉墜。”
林如海立即明白,靜靜說道:“你就說丟了就完了。”
林瓏忙正色說道:“孩兒當時只怕妹妹不信,就說孩兒交了一個窮的穿不上褲子的朋友,玉墜被他借去當銀子做生意了,要兩年才能贖回來,這會兒時間快到了,又說丟了,只怕不行。”
林如海嘴角微微一挑,眼中冒出一縷笑意,不過很快又恢復如初,點點頭,說道:“你先去罷。”
林瓏只得出來了,小子們本以為書房里必是一番山驚地動,見今番情景,卻大出所料,林瓏方出來,便暗中一窩蜂地圍了上去,直問怎樣,林瓏只撣撣衣服走了,毫不理會。
此后幾日也無甚事可記,半月后,林如海叫小子給林瓏送來一個紫色小錦盒,打開來,里面竟是和黛玉所戴一模一樣的玉墜鏈子,林瓏撫摩半晌,戴了脖上,尋機去與黛玉耍玩說笑,只是黛玉見了玉墜,神情間也似乎淡淡的,并沒怎樣,倒是出他意料之外,不提。
世事常常起伏不定,又過三月,賈敏終病重不醫,撒手辭世。
此時闔府震動,眾人大悲,下人們思及賈敏平日音容言行,著實溫婉可敬,此一番去了,無不嘆息落淚,林如海一夜之間,倒似老了幾歲一般,只是林府在當地乃書香大戶,前來憑吊者自是絡繹不絕,林如海縱如何傷悲,還要應付里外,病痛乏累,實難形容,一時身子竟也有些難以維持。
林府深處主母病喪之大悲大痛之中,林如海又見不支,林瓏此時竟一改之前乖頑不羈之狀,幫助林如海料理起府內雜事來,林如海初時還不信他,后見他竟能將大小事項處理地有條有理,待人接物,頗為冷靜沉穩,并不見小孩家的慌亂羞澀,便漸漸將手上雜事一點點都教給他去辦。
而那黛玉,自賈敏病體沉了,便知終有此日,暗中不知有多少傷悲,如今賈敏一去,反倒不哭不鬧,安靜異常,也不與別人說話,每日家只獨自一人悄然坐于窗前,眼神癡癡,不知想些什么,直叫丫頭們懸心,豈不知今后脾性皆由此萌,此是后話,暫且不表。
這日見黛玉又不吃飯了,雪箏等人苦勸無果,沒奈何,便命小丫頭子去叫林瓏來,——知其平日主意最多的,那邊林瓏正掐腰站凳子上訓小子們,聽完小丫頭說話,扭頭便走,此時黛玉處寧靜異常,小丫頭們皆門口等著呢,急道:“少爺可來了——”
林瓏點點頭,這才想起告訴丫頭:“讓后面小子們先散了,干活去吧。”丫頭忙答應著下去吩咐了。
這邊掀開簾子,黛玉靠在床棱上,手中一本書,書體半彎,只書頁在手指間撲簌簌翻動,眼睛卻凝然床上,桌上飯菜尚溫,一口未動。
林瓏便也坐在她的旁邊,靜悄悄的,眼神從黛玉臉上移到書上,又緩緩移到臉上,漸漸變得柔和。
剛才訓人時那般口若懸河,這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變得出奇地愚笨,屢屢想開口,卻不知說何是好,終于,男孩第一次澀澀地伸出手去,把黛玉的頭發拂到一邊,第一次牽過黛玉的小手,握在他暖暖的大手里,動作很生澀,卻也很自然。
他歪著頭,臉上淡笑,眉毛微微皺起,盯著窗格子上的鏤花,像要思索接下的話題該從何開始,精致俊美的容顏在這一刻仿佛染上了某種古怪的魔力,現出一種安定祥和的美。
“從前呢,有一個這樣的小男孩,他的母親自把他生出來,就不要他了,一個拾垃圾的好心人把他撿回去收養,養了幾年,教他認了些字,后來呢,這個人病重死了,小男孩那時候五歲,他想活下去,那怎么辦呢,就只好就自己拾垃圾過活,每天背著一個比他身子還要大許多的破筐,顫顫巍巍去拾垃圾,他沒有父母,沒有家,沒有兄弟姐妹親人,他唯一的朋友就是從垃圾堆揀來的那些舊書,街上的小朋友每次見了他,都要追著嘲笑欺負他,他經常挨打,可是他沒哭過,玉兒知道為什么嗎?”
小黛玉漸漸聽進去了,她定定地望著林瓏,搖了搖頭。
林瓏暖暖一笑,說道:“因為小男孩看到了一本書,書里說,人死了之后,會變成蒼空上的一粒星辰,他會繼續陪伴家人,小男孩在天上找到了這顆星星,他知道了,哦,原來那個人每天都在陪伴他啊,所以他沒有再哭,因為他知道,一旦掉眼淚,被天上的親人看到了,只會更添悲傷,你說是嗎?”
林瓏一臉莊重,毫無半點虛假的痕跡,黛玉眼睛里有晶閃晶閃的東西微微漾動,她點點頭,又不由得猶猶豫豫地問道:“后來呢,那個小弟弟,他怎么樣了?”
林瓏笑了:傻玉兒,這樣的話只有你問得出來,只有你才會這么心善。
“后來啊——”
后來怎么樣呢?那個小男孩想湊足紅燭水果的錢祭拜養父,為了能撿更多的東西,就跑到又老舊又臟亂的吊橋上,甚至為了一個瓶子爬上高塔,再后來——
男孩的目光有些躲閃,他忽然笑道:“玉兒,今日天晴,我們晚上找娘的那顆星星,咱兩人一起點燭拜祭,好不好?”
林瓏的語氣和熱情頗具感染力,霎時便將黛玉死灰般的心情點燃,女孩兒眼中泛著冉冉淚光,滿面希翼之色,點了一下頭。
林瓏伸出手指,笑道:“那你要答應哥哥,從現在開始,不許再哭了,還有,玉兒要吃飯,餓瘦了不但會變得難看,將來還會嫁不出去,娘看到了,心中豈不難過的?”
黛玉抹著眼淚,別過身去,嬌嗔道:“哥哥胡說什么,你才嫁不出去。”
林瓏也不爭辯,笑著將桌上飯碗端來,一口口親看著她吃下,直逼著黛玉吃了半碗,這邊小子又有事來叫,方才囑咐幾句,猴一般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