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愿逐明月入君懷
書名: 云英嫁作者名: 蘇睦云本章字數: 2283字更新時間: 2013-08-15 14:29:38
長安深秋雨復來,山陰回風。
一盞紅紗燈,暈著滟滟柔光,那是婢女玉彥在為左側那個約摸十一歲的女孩照明。
女孩面容清麗,瞳眸微紅,楚楚堪憐。雖身著素白的小袖袍,但那精致的皮靿靴使人一望便知其出身貴族。
婢女玉陽為她們的主子撐著傘,也顧不得自己的衣袍被飛雨濡濕。
山路濕滑難行,石子鋒銳硌人,女孩腳下突然一滑,“啊”的一聲驚呼,玉陽一壁撈她起來,一壁道:“小娘子可得當心著。”【注1】
玉彥粉唇一撅:“奴以為此事與小娘子并無關系。”
“玉彥。”女孩抑聲喝止,凝白面上眉間深蹙,“若是我今日不來,我才會悔恨終生……已過頭七了……”
說到后頭,哽咽已泣。
“趁著郎主不在府中,來看看公主,小娘子也可得安心。”玉陽道。【注2】
玉彥無話,小娘子素性誠樸,這才被人利用,噩夢纏身。利用她的這個人,也不是別人,正是她的阿父與阿母。
宇文泰,是當今魏國的尚書令;而她,叫做宇文云英,是宇文泰的長女。建明二年時,那時的宇文泰方才十八歲,李姬生得一女。當時云氣滿室,暗香涌動,蔚為奇觀。宇文泰欣然名之為“云祥”,滿周歲時,又從曹植的《承露盤銘》中取“下潛醴泉,上受云英”之意,而易名為“云英”。
郎主性子極冷,但她看得出來,他看小娘子的威沉目光中也不乏溫柔,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這一次他為何會如此利用自己的女兒。
陰風牽出薄暮,有些涼薄。云英吁著氣,陷入回憶的沼澤……
自從國主入關之后,阿父便盡心輔佐他定都長安,整飭國防。但讓眾人瞠目結舌的是,國主他當年便深為堂姐妹平原公主、安德公主、蒺藜公主的姿色所動,便也罔顧倫常禮法之忌,竟不允她三人出嫁,偷納后.宮,而他這一次出逃入關拋盡六宮粉黛,唯獨捎上了她——平原公主,元明月。
國主初到長安,日日讓明月作伴,卻不便賜她名號。有一次,在宮廷宴飲時,他讓內外命婦詠詩,有人竟從南朝宋時的詩人鮑照的樂府詩中扒出兩句來,以此諷喻一番。他卻不以為惱,反是暢懷大笑,賞賜此婦,更欲將明月冊封為妃,以堵悠悠眾口。
“朱門九重門九閨,愿逐明月入君懷”,這媚軟詩句反倒成了長安城的笑料,一時鬧得滿城風雨。阿父的面上掛不住了,以有損天子之威為辭一再諫言,可國主耽溺于明月的美貌與溫柔,竟是分毫不聽,并笑對阿父說,除了明月的事,別的他都可以聽阿父的。
風更大了,雨滴斜飛,入頸生寒……
云英縮了縮脖子,回憶被生生割裂。
“小娘子,到了。”玉陽低聲,手指向前方轉角處的一座孤冢。
陰風挾著冷雨澆過來,竟掀開了傘沿。云英的小袖袍濕了一大半,寒瑟瑟的抖出零碎的句子:“好……我……們……看看……去……”
死生為大,可這墳冢明顯修得很是潦草,墓碑上只寥寥數語:元明月。一尺以外,枯折的荒草倔強的喘息,卻始終萎陷于水紋的渦旋里。
云英倒吸一口氣——竟然連“平原公主”的封號都沒被刻上!
油皮傘撐在頭頂,極好的蔭蔽,火石“嗤”的一聲響,香燭燃起星火。
元寶紙幣寄哀思!
看那紛飛黑蝶在雨幕里漸次折翼,云英心情沉重莫名,愧然叩首。
玉陽阻不了云英磕頭,只得一面替她揩拭,一面向墳冢里的孤魂誠心求道:“公主明鑒,小娘子不是有意的。請你原諒她吧。”
雨勢較小時,香已燃盡,煙如噓氣。
玉陽玉彥拖著云英,已經走了幾步,卻聽云英道:“回去。”
“小娘子……”
“玉陽,我們把這里的草都拔了吧。”言訖,埋首便做,玉陽玉彥忙一面替她打傘,一面仔細拔草。
“咦,這是什么?”玉陽抹了把額上雨水,倏然一驚。
云英接過她遞來的一枚玉玨。
形如環,缺口碎小,宛若新月。蟠虺紋細密繁復,兩端透雕獸首,玉玨的背面淺鐫著一行大篆:愿逐明月入君懷。
淚水潸然,沖刷粉頰。
都說國主不曾為昔日所愛送葬,一直被軟禁宮中。如今看來……
不知是在一個怎樣的夜晚,他匆匆的來,又匆匆的去!
替云英拭去眼淚,玉陽安撫道:“小娘子,若是回府遲了,被郎主看見就不好了。”
云英靜默有頃,徐徐頷首。
“這塊玉玨?”玉彥撫著玉玨,覺得本該涼潤的玉玨有些燙手。
“把它埋進公主的墳冢。”
“這……”
正遲疑間,陡然蕩來一道清朗而堅定的聲音:“我來吧。”
循聲望去,既驚且盼。不到一丈外的大樹下,一瘦一胖兩人正緩緩行來。
個子高的那人是南陽王元寶炬的長子,元欽。他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僅僅大她一個時辰,可這個頭卻高出很多。
“世子?”
云英始料未及,起身動作太大,險些趔趄。
他趕緊扶正她顫巍巍的身子,道:“我來。”扈從蘇烈聞聲,忙卷起袖管埋玉。
“世子怎么來了?”
“來看看阿姑。”
云英輕笑,眼內卻殊無笑意,無聲息走開一步。
北朝民風開化,宇文泰與南陽王相熟,兩家親眷時常往來,更何況元欽曾尊父命在當年還是都督的宇文泰手下學騎射。
可是,云英對于元欽遠不如以前親近。
元欽不是不知道原因的。
那一天,他奉父命請李姬和姚姬攜云英與宇文毓來南陽王府西邸游娛。
父王所請的,還有她的親妹妹,元明月……
“回吧,別讓車夫等久了。”云英見元欽雙眸無光,陷入沉思,淡淡道。
“阿妹還在怪我么?”回城時一路沉默,云英不語,容色清冷,元欽卻終于忍不住了。
“沒有。”唇齒間迸出生硬一句,“要怪也是怪我阿父,與世子有何關系?”
元欽黯然低首,終不再言,陪她下山。駕著牛車行至尚書令府邸前,元欽見到像柱子般杵在大門口的宇文泰,才忙幫她辯解,說是自己邀云英出門去玩,方才回得遲了。
“好,好。”蜂目精光一斂,怒得發綠的臉色柔緩了幾分,“世子不妨進府喝茶。”
他的語氣并不誠懇,元欽如何聽不出來,只抱拳辭讓,沒入雨后未明的夜色。
云英聽得車轂聲漸行漸遠,雖不知阿父何以早歸,卻立時乖覺的跪在府門前:“阿父,云英錯了。”
【注1】娘子:南北朝時下人對女主人的稱呼。
【注2】郎主:奴仆稱主人。
【不知云英是否受到懲戒,元明月究竟如何喪命,請關注下一章《豈有蛟龍愁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