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娃呀 ,就盼你喊我一聲爺
- 一個自閉者的回憶
- 驢子的眼睛
- 4195字
- 2010-12-06 21:27:54
不久前我探望了智者學派的每一位,他們都老了,如今臉上多少都有了點道氣,很多年前可是全掛著急功近利和質樸的庸俗的表情的。智者學派在我記事時就存在了。
有天碎爺趴在墻頭上喊:“社社,你過來有個事,你三大,老三,老二,老五都在我這。事情是這樣的,我看見那個娃了,是個男娃,那天集上我看她領著他,都能跑了。把你們召集在一起呢,想一起商量商量,要不要去把這娃接回來,怎么個接法,接的話具體誰去比較合適?”
炕上的方桌上點著兩盞煤油燈,輕柔的橘紅色光平均分配在桌子周圍的每張臉上,每張臉那一刻都是嚴肅的,誰都不敢第一個發言,都把目光停留在精明能干的老三臉上,老三說,這個問題都不用商量,是咱們何家的娃,當然是要接回來由何家來養,碎大這事要我說咱們三年前就沒辦好。他碎大眼神暗淡,咂著嘴不說話,其他智者們都表示同意,應該把娃接回來,自家的骨肉自己養。問題是,問題是人家給不給?人家給不給呢?他們又開始沉思,畢竟三年前兒子死的時候,是他和她妻子親自把人家趕出去的,而且在人家和娘家人又一次來協商的時候,是他和她把人家臭罵一頓的,娘家人說能不能住你們家把孩子生下來再走,她妻子跑到海棠樹下面她兒子的墳頭上哭去了,哭聲又大又慘烈,說媳婦是喪門星,不然她占娃好端端的怎么喝藥了呢?她哭著喊著說她一天也不愿意見那張喪氣的狐貍臉。那是他兒子占全死后兩個月的事情。我記得我四媽是個年輕的細長眼睛高個子女人,笑起來,一口牙齒又整齊又白,發際線很高,總是把頭發梳成唐朝女人的樣子。她每次趕集回來都要趴在墻頭上喊,大嫂,大嫂,等媽媽跑過去,她就往她手里放一大捧棗,有時候是幾個蘋果,或梨,或者點心。這個女人在他男人喝藥死后,婆婆要趕她走,媽媽說,快去,你們幾個,你四媽要走了,你們去把她留住,看在你們的份上,看她能不能不走。她站在門澗畔,我們四個圍著她不讓她走,她哭著說,嫂子,你說你們不讓我走,人家不容我呀。我們一起把她送到大路上,她懷孕三個月,一路哭著回去。媽跑過去對她碎媽說,碎媽,好歹她是咱們家一口人,懷著孕呢。她碎媽直著脖子說誰敢讓那個喪門星待在何家,就從她尸體上跨過去。
后來我只記得那天很熱鬧,門前那棵粗壯無比的大楊樹下面,一群人坐著,另一群人站著,都很嚴肅,僵硬,生氣,媽媽指著他丈夫說,走,咱們進去端出幾個板凳來,你們何家老少一點人情味都沒有,還真能讓人站著?攔著不讓人進屋就已經夠難看的了。他們倆端出幾個板凳安排四媽和她娘家人坐下,為此她碎媽對她無比仇恨。議會的結果以他們的碎大破口大罵“狗日的以后別到我門上來”結束。
媽媽說,其實你知道嗎?她趕集時早就見那孩子了,長的跟老四簡直一模一樣,她說她活這么大沒見過有人這樣做事的。她緊接著警告她丈夫,關于老四娃這事,你別說話,跟這些冷慫有啥可商量的!要是我就不給,想領我娃門都沒有,哪怕打死我哪怕窮死都不給,當初干嘛來者。后來聽說何家人去接孩子時碰了一鼻子灰,當然最后的議定是他碎大帶著老三去先探探口風。媽說她都替這一群老的少的丟臉。去接一個孩子還能空手去,兩個人去是怎么回事,再說接自己的孩子要探什么口風,你明兒給他們說說,至少得準備一千塊錢,再買些禮當,撿那好煙好酒多買些,幾個代表收拾的利索些都去,至少把你們誠意表到。第二天他們按照老大的建議,帶著錢和禮當,六個男人顧了一輛蹦蹦車一起去了。回來的時候都喜悅了。媽問成了嗎?基本算成了,人家答應在娃名字里加個何字,起名叫唐與何。可是他碎大和他碎媽覺得老大這建議臭的很,花了一千多,孩子也沒見領回來。買東西送錢不就是見孩子嗎,孩子沒回來,還敢張著大嘴喊“成了”。
弟弟說,守望,人生就是一場守望。我讓他別“詩”了,他說我沒“詩”,是歷史和傳統成就了詩。他說你知道唐與何嗎?我知道呀,四爸的娃,碎爺的孫子呀。那你知道碎爺和他的孫子相認了嗎。二十年呀,他等了二十年!
什么時候認的?
就是過春節我回去那幾天。
細節呢?
細節是這樣的。有一天,一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來到碎爺大門前,正遇著碎爺拾柴禾回來,他喊爺,你認得我嗎?“啪啦——”,一大背籠干柴撒在地上,背籠在地上打轉轉。碎爺的神志也如同那些柴禾一樣全撒了,沒收攏了。碎爺說,娃你是唐與何,我孫子嗎?唐與何說爺,我是你孫子唐與何,跟你商量點事,爺。碎爺說娃,你進去說。唐與何說他在西峰看了一套房子,首付是九萬多一點點,他說爺你能不能幫幫我點。碎爺說娃呀,爺鉆在這個黑窩窩里,天天等你啊,等了二十年,爺就想聽你喊我一聲爺,在我死了,來給我戴個孝,碎爺又說還真讓你個碎慫趕上了,你碎娘出嫁時有五萬塊錢禮錢,存了一萬是給芳芳你碎碎娘上大學用的,兩年多花了五千多,現在還剩三萬五,爺給你幫三萬,剩下五千爺留著買個零碎,看個病啥的,你看能行嗎?唐與何說,爺,你幫了我大忙了。具體細節就這樣。
后來呢?
后來五一前,摩托車又停在碎爺門口了,這一次據說還鬧了點小別扭。碎爺說他來告訴他要結婚,要他五一去參加婚禮,順便說能不能給他再尋三千塊結婚時用,碎爺說哎呀娃,這回你運氣不太好,本來有兩千的,你碎碎娘在學校生病花了一千,手頭現在統共一千,你先拿著用。唐與何臉色暗下來,說那你留著吧,就賭氣走了,上到大路上可能又想通了,跑下來,還有點不好意思,碎爺說他當時就蹲在門檻旁邊抽煙,那一千塊錢還在桌子上放著,唐與何磨磨蹭蹭的說,爺,嗯,一千就一千吧,我先拿去用著。碎爺說娃你想開了就好,爺也歡喜,爺聽說你要結婚本來就高興。唐與何說爺我忘了給你看樣東西了,說著從上衣口袋你拉出一個小信封,遞給碎爺,碎爺問這是啥嘛。結婚照。碎爺拉出照片一張一張翻,你們兩個碎慫咋照的跟電視里演員一樣,唐與何說這都是藝術照,加工處理過的。碎爺說,哦,這一處理人人都能上電視當演員嘛。
后來呢?
后來結婚時碎爺,碎娘,碎碎娘,二娘,大娘他們家活著的人都去了。碎爺說去之前幾個人又一起湊了一千拿給新娘當見面禮了。事情就這樣。
我問,智者學派其他人呢?比如像三爺,三爸,二爸,爸他們。弟弟說,爸當時接到碎爺電話去跟老板請假時沒批準,就托隊里人稍了兩百塊錢禮錢,沒去成。三爺當時去妙渠賣羊去了,五爸五一時在內蒙打工沒回來,三爸忙著華文中學食堂的事沒去,二爸當時領著二媽跑鎮原看病去了,可以說智者集團已經從實質上解散了。姐你說這是一出悲劇還是喜劇,說是喜劇嘛又不像,很顯然這唐與何把碎爺的老底全拿走了,要說是悲劇嘛,他等了這么多年不就是要這么一個結果嗎?所以從結果上看是圓滿的,從過程上看很悲劇。他說姐,單從結果上看,你說人生是不是在來回抖圈子?你看吧,碎爺自從四爸歿了之后幾乎把心思全花在香火延續問題上。他們先雖說拒絕了自己名正言順的孫子,卻又千方百計去生兒子,你還記得他們五十多歲時的兩個孩子嗎?我記得呀,一個是個男孩,生下來是個死胎,碎爺半夜里翻墻過來雨點似的砸咱們家門,那種令人窒息的死亡的陰冷感覺我現在還能回憶起來,他過來叫爸陪他去扔死胎,爸說他記得他當時渾身發抖,連說話也說不利落,站也站不穩,他就說碎大,把籠給我我拎著,你走前面給我照著路就成,爸說從那次拎死胎之后,他的右胳膊疼的抬都抬不起來,用棉花蘸著白酒洗了好長時間才勉強不疼了。第二個孩子不就是芳芳嗎?生了芳芳之后他們兩都泄氣了,后來你知道嗎?三娘生孩子難產死的時候答應把生的孩子留給他們,結果還是在半夜三更照著手電筒扔掉了,當時也是和爸一起,那一次爸學聰明了,沒敢再用籠裝,放到架子車里和碎爺一起推出去倒掉的。媽說把自己孩子放在外面去領養別人的孩子,四爸在地下怎么也不會愿意的,不看這一個一個都沒活成嗎。是呀,后來他們就絕望了,開始無休止的吵架,碎爺說碎奶奶害的他這輩子斷了香火,狠著勁打碎奶奶,拉到胡麻地里打,堵在家里打,一次次吵過打過之后,就能聽到碎奶奶趴到四爸墳頭上慟哭的聲音,在夏天大雷雨里哭,在大太陽下哭,春風卷起沙塵滿山滿宇宙都是黃空氣時,她的哭聲夾在風里一起嗚咽。春節大過年的,她趴在墳頭上雙手插在冬日陰冷的風里,插在墳頭上厚厚堆起的積雪里,從早上跪到黃昏不起來,直到媽上去把她拉起來,攙到房里讓她坐在爐子邊上烤火,她的手像兩塊壞土豆,通身紫紅,凍瘡從手指生到胳膊腕上,手背上裂開好幾道大血口子,用完一整塊勞動油也不夠擦她的雙手。她的臉上還有淚痕,她的眼里還有怨恨。說來奇怪,她和媽是一同去的。她在那年四月里去世,糖尿病讓她臨死時渾身浮腫,尤其是頭臉無比膨脹,先前準備好的殮衣殮帽殮鞋都太小太不合適了。媽連夜坐在縫紉機旁重新改過,帽子,上衣褲子,甚至襪子全都拆開放大了好幾號。至于鞋子,實在沒有辦法把給外婆準備的殮鞋拿給她穿了(外婆是大腳)。我估計她肯定是嘲笑這雙鞋的,她曾經花了好幾年為她自己縫制殮衣。尤其是那雙鞋子,估計也花了好幾個春秋,做成后她神秘的拿出來給媽看,她說社媳婦,我諒你一輩子都做不出這樣的鞋來,媽說她真是一輩子也做不出來呀,她說碎媽你咋做的怎么看起來這么亮,她笑著說娃娃,你不看這鞋面全是我一針一線用絲線染的嗎?媽說碎媽這個喜鵲尤其秀的好,你教教我怎么秀,我給我天辰外奶也秀一雙,她抿著嘴說,娃娃這個你學不了的,這個手藝我給我幾個女子都沒傳,這個手藝我是要帶到墳里去的。后來她果真帶進墳里去了,因為據我媽那么聰明的人也沒看出個道道,給我外奶做的殮鞋不過是一雙普通的黑色絲絨鞋而已,只不過在鞋口上多勾了一道銀線罷了。她說因為我媽太聰明,太好的東西她是不便給我媽看的,她給我媽展示了她包包子的絕妙技巧,我媽領悟了,回來也蒸出了一籠花色美麗的包子,她說社媳婦,社媳婦,碎媽再也不給你看我的絕活啦,你一看就會,這還了得,估計這雙殮鞋她猜我媽是學不會的,就冒險展示了一次,況且她也需要崇拜者呀。她的葬禮是媽一手操持的,葬禮那天,妯娌之間還互相開玩笑,三媽說嫂子,其實人死了也好,有些人活著沒臉真不如死了好,三媽是在含沙射影的罵我田媽,據說田媽在席上跟我三爸小小的調了一把情。媽說,生死咱們都無法預料呀,看現在碎媽死了我還給她操持,你們想想看,等我哪天咽氣了誰又會給我操持啊。他們都說大嫂你不該說這喪氣話,人哪是說死就死呀。半個月后她就真的跟著走了,她們都說大嫂那天說的話不吉利啊,大嫂那天不該說那些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