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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孤獨

  • 一個自閉者的回憶
  • 驢子的眼睛
  • 3669字
  • 2010-12-06 12:55:48

如果他瞪著紅眼睛罵你時,你能感覺到他是邪惡的,他不能算魔鬼,不,魔鬼是不輕易暴怒的,魔鬼總是用他的好風度把你引向暴怒和毀滅,不,他不像魔鬼,他什么都不是,他就是存在,在這土地上,對于兩頭驢,一頭牛,八只羊,兩間偏窯,一間正窯,兩間房子,和他的四十歲之前的那三個念頭以及他的四個半大的孩子,他是權威。

他天麻麻亮,隔著門響亮地咳著隔夜的痰大聲喊叫,有時候是歇斯底里的咒罵:“狗日的懶種,還不起來,牲口不套地不種,吃什么!”他站在他的大女兒和二女兒的門上,破著嗓子大罵好幾個來回,來來回回就是那些咒語,然后破黑漆木板門“吱嗚嗚”的開了,她大女兒和二女兒披頭散發(fā)的起來,揉著腫脹的眼睛,光腳穿著露趾布鞋,再然后就聽見他在溝壕里沙啞著嗓子罵驢罵牛的聲音,二女兒在前頭拉著兩頭套在一起的驢和牛,大女兒挎著種子籃子跟在他后面撒種,他扶著犁耕幾個來回后又開始喊了。那年月他是極大的利用了他的沙啞的大嗓門和紅眼睛的,他喊:“轉粉,天辰,把你兩個狗日的懶種,還沒睡醒嗎?你就不能把你羊爸趕出去放一陣嗎?”

其實那時候他的小女兒和他的小兒子正風風火火的趕著一大群羊往水溝路上走呢,那群羊是一半山羊和一半綿羊混在一起的,出了羊圈后,一半山羊像土狼一樣奔上了旁邊別人家的苜蓿地,另一半瘋綿羊爬上了另一側別人家的禾草地,他七歲的小女兒和他六歲的小兒子哭著趕下禾草地里的綿羊,又去趕山羊,把山羊趕下了苜蓿地,又去趕重新沖到禾草地里的綿羊,他們都在大露水地里浸的濕漉漉的,來來回回被迫玩著一群羊開起的游戲,為此,他們都格外恨他,恨他為什么不養(yǎng)一群要么同是山羊要么同是綿羊的羊,這樣他的兩個娃娃小小年紀的就不用累死累活腿跑斷了,他們恨他那雙充血的紅眼睛,他那沙啞的亂叫的聲音,他們恨他,甚至有時候希望他死,他們都憧憬他死后陽光明媚的日子,但是他們憧憬的同時都不約而同的打了個冷顫。

他們的大女兒和二女兒也恨他,確切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總是沖到她大女兒搟面的案板跟前,一腳把她踢到案底下,他也多次順手把他大女兒本來厚厚的嘴唇打的更厚,嘴角掛著殷紅的鮮血珠子。無緣無故打她,那不是虐待嗎,不,他有充足的理由,他說你的手生瘡了嗎,你端不住個碗,你抱不好個盆,他一聲令下,她大女兒跪在地上一片一片撿著打碎的碗片和盆片。他罵過打過后還不忘威脅一句,不是一腳要把她踏死就是一把把她拎起來摔死。他的二女兒也想殺他吧,她的小女兒有一次趕著羊群回來經過磨坊時,二姐突然神色慌張的竄出來,扔給她一疊報紙:“快給我藏起來,如果他知道了我磨面時看報紙非打死我不可!”

我和弟弟一邊想著殺死他,一邊又害怕他的兩個大孩子先把他殺了,我進廚房取豬食時她們倆,一個在搟面,一個在拉著風箱燒火,她們聲音低低的,在密謀嗎,我抱著柴火進灶時,仍聽見她們聲音低低的,在密謀嗎,不得了了,可真要把他殺掉了,我半夜也會偷聽,突然間我聽到了磨刀“嚯嚯”的聲音,我推開門,她們倆在炕上平靜的聊天呢,一個在織毛衣,一個在粘鞋底。看來暫時是沒有人殺他了,我們都恨他,都想殺他,又都不殺他了,暫時不殺,以后吧,實在,實在忍無可忍了就殺了他。

有時候又想殺他了。七八月份,他趕著驢拉著轆杵在麥場上一圈圈碾麥子時,他總是鬼哭狼嚎的喊的一家人不得消停,媽說你去看看呀,你看看他怎么了,他到底要什么,茶不是給他送去了嗎,我和弟弟不情愿的跑過去,他遠遠看見我們從田間地里一行金針菜中間走過來,他不罵了,他唱起來了,唱穆桂英掛帥,又唱楊六郎,又唱王寶釧守寒窯,唱著唱著串到秦香蓮和陳世美上了,唱腔悲戚又嘹亮,整個水溝路上全是穆桂英楊六郎王寶釧秦香蓮的回聲。對面遠山上放羊的等紅喊何社社何社社,你狗日的瘋了嗎,他說等紅等紅你個嫖客娃子想跟我比試比試嗎,你唱不過我你信嗎,對面山上等紅開始唱了:“山丹丹那個開花花吆……哥哥你大膽的往前走……”他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他唱“一條大河波浪寬”,他的聲音一陣高似一陣,等紅在對面尖聲笑起來,他也笑了,笑著笑著咳出了一口濃痰,喘著粗氣吐出來,眼淚也笑出來了,回頭對著我和弟弟:“你看你爸嗓音不差吧?”

我們問他有什么事,茶不是還有大半瓶子嗎,西瓜一大半也沒吃呀,問他到底要什么,他突然慷慨的說,你們回去吧,我就是悶的慌,看我們轉身要走了,他又用商量的語氣(這語氣我們第一次聽到著實有些受寵若驚),他用商量的語氣說你么要么來坐到涼蔭地里玩,回去把你們跳棋拿來也行,我們都說要把暑假作業(yè)帶過來做,他顯然是高興了,他說你們去吧,后來我們就趴在場旁邊一棵大杏樹的濃蔭里,做暑假作業(yè),他吆喝著驢在場上轉著圓圈圈。他說天辰轉粉你們吃西瓜嗎,這個是你的,這個是你轉粉姐姐的,這一牙是我的。那天以后他竟然沒有罵我們。我們都不想殺他了。

后來姐姐們也不愿意殺他了,因為有一個雷聲滾滾的雨天,他抱著被雷擊傷的大女兒從水溝路上慢慢蹣跚上來,神色凝重,我們站在雨里等他們,媽劈頭蓋臉的罵他,說你個驢X的明明要下雨了,你不帶著娃早早回來,我看潤粉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后來我們一家圍在發(fā)高燒的大姐旁邊。他趴在地上往爐子口吹氣,滿屋子都是中藥味。他煎好藥后,又背起麻袋去代銷點了,他要去買一些紅糖之類的補的東西,順便再捉個豬娃回來,他說今年再喂一頭豬,省個一二百塊錢讓大女兒年后學個理發(fā)什么的。女娃娃農活干多了把娃糟蹋了。大約不到半個月她大女兒病好了,除了留下一張永遠變不白的大紅腫臉外,沒落下別的。

這個男人面容兇惡,眼睛里沒有柔情,個頭矮小又如怪石嶙峋的山洞,黑漆漆的沒有光,他以為那是力量,他總是問:我和你媽離了,你們跟誰,除了兩個大點的孩子不約而同的表示誰也不離開外,我和弟弟堅決主張要跟媽媽生活,他眉宇間頓時凝重起來,他就這樣的傻問題反反復復的問,反反復復的皺眉頭,他夏天出去擔杏子,他要把他四個孩子都叫走,他說走,你們四個,跟我拾杏子去,秋天收胡麻時他說走,你們四個,跟我收胡麻去,后來,他大女兒上鎮(zhèn)上學理發(fā)去了,他又叫我們三個,他一個不落,他要讓他們都跟著他走,他要組起浩浩蕩蕩的兒女之隊伍,后來他二女兒出去打工了,他叫上他小女兒和小兒子,什么,小女兒今年暑假不回來,死女子養(yǎng)了白養(yǎng),他說他要和他小兒子一起擔杏子,一起去摘黃花菜,一起去收胡麻。后來他小兒子暑假也不回來了,他說咱們走吧,去拾杏兒,他對他妻子說。后來他就只能叫妻子了,他說咱們去趕集吧,他說咱們去賣羊吧,他晚上蹲在她的裁縫鋪里煙頭一明一滅的,就這樣等著,她不睡他也不睡,什么,你要熬夜,他就坐在凳子上打瞌睡。

有時候,他蹲在他家十五瓦的燈泡下(那時候他家有電了,那天他從電線桿上爬上爬下,問天辰你拉一下看亮了嗎,他說轉粉,讓你媽插上熨斗看熱嗎,他說去,把所有的燈都拉開,看亮不,他說,碎大,你在我這扯根線,就能實現電燈電話啦,他說亮的很吶,比煤油燈亮多了,他說地上掉根針都能找見,他碎大說太亮了也嚇人,他覺得還是煤油燈好,他這輩子跟煤油燈有感情了,再說我半輩子都插土里了,靠點電燈能變年輕嗎?他碎大如今比他年輕實際上,動不動抓起電話喊竄竄,竄竄,你過來吃飯不,過來就早點過來,讓你女婿開車送你,路上小心點,順便給我捎點牛奶)給他妻子念某個孩子寫來的信,他們一起評價誰字寫的好,后來他說他孩子的字都沒有他寫的好,他說唉這些魯事款。

那年似乎他們收成不錯,近一百棵杏樹,個個枝頭累累,黃花菜也比往年壯,沒有疣煙禍害,太陽也好,土產賣了不少錢吧。那個下午他站在大路上,讓我和天辰上去幫忙,他說沉的很,沒三個人抬是不行的,最好把你姐姐也叫上來,弟弟說姐姐做飯呢,他眉毛一橫:先上來抬下去再做,做飯跟上。大路畔下幾個人調侃他:“你挖到黃金了嗎何社社,你得了絕業(yè)了嗎何社社?”他仰起頭大笑,他說不是不是,你們以后倒是有玩意看了,后來才知道他帶回來一臺十七寸的黃河牌電視。我們往下搬的時候他呵斥我們,小心點,碰壞了你狗日的就看不成了。他從大路上一路下來,聲音大的出奇,他唯恐全壕里人聽不到他何社社買了村里第二臺電視,并且是唯一一臺十七英寸的,不比他劉順那臺十三英寸的小破爛貨。

咦,他大這個球是怎么回事,賣電視那驢X的哄我的吧,咋放不出圖像,他繞著他的黃河牌急的像頭困獸,他那五百塊錢難道是狗拉的嗎,他說你來試試,他妻子“棒棒棒”幾個按鈕都擰遍了,左擰擰,右擰擰,按下去的,拔出來的,還是只有“嚓嚓嚓”的大片雪花。他大手一揮:“快去叫劉順,看他大這個球是咋回事!”

我和弟弟撒歡子跑過代銷點:劉順劉順,你快過來看看我家電視,不響,還沒圖像。劉順說何社社個燒包也買電視了?她弟弟個小燒包說,買了十七英寸的,劉順說,那還比我的大呢,何社社這個老燒包!

“唉,你把你老先人都虧大了,沒天線呀,沒天線你指望能看到什么圖像,這樣,明兒去買天線。二十米就夠了,買好了我來給你弄”。他說劉順,你抽根煙,我說呢,他大這個球怎么不響呢,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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