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魂曲
- 一個自閉者的回憶
- 驢子的眼睛
- 3733字
- 2010-12-06 11:12:04
雪真大呀,我們家門從里面插上了,我知道他們在家,我把門捶的“咚咚”響,我說爸媽你們在家嗎?門是好久打開的,他們倆眼睛都是紅紅的都是剛拼命哭過的樣子,發生什么事了?
媽媽說你姐姐不見了,已經三個月沒來電話了,媽媽說可能是被人殺了,如果是被人殺了她就不活了,爸說你媽瘋了,你媽瘋了,爸從墻上釘子上扯下棉衣,迎著風雪走了,撂下一句話:我去找找看。媽說你哪找去呀,他的丈夫高高的喊著再去郵局看看,郵局總有些壞種故意壓信的,爸說,外面來的信有不少被那些壞種壓下了,不信你看看,說著踏進茫茫風雪。
她又細細的嗚咽起來,她邊擦眼淚邊從小鍋里取出給我熱好的飯,我用軟軟的饅頭蘸著肉汁,吃的爽爽的,眼淚流的嘩啦啦的,我豐富的想象力不由讓我想到我那姐姐被人殺死,拖到荒野里,風吹雨淋,狗也吃,烏鴉也啄,剩下一把骨頭,即使我們全家出動也找不到了。我想到姐姐的骨頭在寒夜里發出銀色的森森寒光,就大哭起來,弟弟爬在風箱上也哭起來,炕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有個人,大約在我回來之前就已經存在好久了,那是小姨的婆婆,她的女兒出走已經八年了,沒有音訊,似乎跟我媽找到了同病相連的感覺,大聲痛哭的同時斷斷續續的安慰我們,她說也許幾年后就回來了,她說外面是很可怕,壞人也多,不過好人是不會被殺的,人的年限不到,哪那么容易死呀,她相信她的蓮英遲早會回來的,她的這把老骨頭活到現在可不就是為了等她嘛。
她的丈夫在黃昏時滿身是雪,像個野人一樣站在門口,他說果然嘛郵局那些壞種把信壓下了,給,這你娃的信。他臉上浮現了勝利的榮光,后來是她歪在炕上,他蹲在地上,兩人抽著煙,我在油燈下給他們念她女兒的信。她女兒說以前的飯店不干了,現在換新的,沒及時把地址給家里,又是一疊照片,頭發是長了,眼皮好像割過了,穿著裙子,穿著絲襪,在太陽下就那樣稀稀拉拉的笑著,她抱怨說她真后悔不應該搬地方時把那些鞋子扔了,她應該寄回來給妹妹穿,不過到過年時她會寄回來的,還有媽的爸的弟弟的,每人都有份,她說她現在吃的可好了,廚房里蒸豆沙包子,她每次都往自己寬大的制服口袋里藏兩個,晚上回去吃,她說你們沒看見嗎,我都胖了。半夜里,我從隔壁他們的窯里聽到淺淺的爭執,他丈夫說我就說嘛那狗日的郵局人干的好事,她很寬容的說說不準剛寄到讓你給趕上了,咱娃平安才是真。他那晚格外自豪說話聲音格外大,她的眼睛里也有了點從來沒有的柔光。
她對她的丈夫是頗不滿意的,這點他丈夫很清楚,不光她丈夫,就我們這些孩子,也格外清楚,她最害怕的是我們行為舉止上有一絲像他,她干脆希望這四個孩子都不是他的,天哪,她的四個孩子越長越像他,除了缺乏他的堅韌和勤勞之外再像他不過了。我們這兒的孩子小時候有干媽干爸干爺爺,平安長大之后要贖身的,所以小時候有一個拴身儀式,長大有一個贖身儀式,這都是必經的,我們四個是一起贖的,贖身那天,院子里那么多人,我們四個手拉手,走過長長的板凳,外人是無比欣悅的,她是無比悲憫的,她看到她四個小矮個的孩子從長長的板凳上走過,背影那么像他的丈夫:老實,持重,孤僻,矮小,薄薄的耳朵,貧窮的命運。無論她的眼神還是她的聲音都無比陰郁。外婆說你媽沒念過書,但是你媽是個人尖子,她說孩子你以后就知道了。我是知道了,知道人們叫她胖子,知道她脾氣壞,動不動摔東西,知道她尤其在年三十非得跟家里某個人吵一架不可。她的情緒是那么無常。以至于一到過年我就祈求上天讓全人類都別得罪她,讓我們好好消停過個年。我從榮子家回來之后就更加知道我媽是個人尖子了,榮子她媽給我好吃的雞蛋,好吃的蛋糕,并且說話時一直是輕聲細語的,細的人都快聽不見,我當時一個愿望就是榮子她媽也是我媽,有一天,我直接給她說了,我說我真希望你變成榮子她媽那樣,不吵架,脾氣好,又肯經常給我們變著花樣做飯。我話說完后過了半年,榮子就沒媽了,她媽跟養蜂人去南方了。榮子家里有兩頂轎子,里面分別供著財神和雷神,他們家每天都絡繹不絕的人來人往,有很多城里人也來燒香,有個特別漂亮的女人月月來,特別漂亮的女人得了瘋病,有一天晚上穿著褲頭從榮子家窯里跑出來了,那個女人家三個孩子,榮子也見過了,很美。榮子自豪的說。我很羨慕榮子。
她那天坐班車來看我時,確實瘦了,她穿著一件牦牛外套,一條白色長褲,高跟鞋,頭發剛染過,她的二女兒陪著她,她們都穿的很得體,尤其是她,表現出別樣的自信。她們讓我在學生面前很有面子,我那時候還不解虛榮。她從來沒有來學校看我,那天來了,還那么得體,我感動了好久。多年以后我想如果她一直那么得體,她是愿意來看我的。
你說奇怪,那個下午,他牽著她的手,他們倆都那么年輕,那么漂亮,從窯背上往大路上走的時候,他們回頭,面容都是那么喜悅,燦爛。他怎么會打她呢?是呀,他怎么會打她呢,他的容貌是那么美,她也年輕,也美,他穿著白襯衫,天藍色的褲子,22歲的年齡,她穿著白襯衫,水紅色裙子,22歲的年齡。多美呀。還有那個夏日的黃昏,剛下過雨,天空橫跨雙彩虹,把大路畔上的苜蓿和大片的牽牛花染成了金色。院子里站著好多人向他們招手說再見,老年人感嘆韶華不再,小孩希望快快長大,有那么美的戀人那么美的背影映在那么秀美的背景上。這么看來你大姐也是個苦命人。她平靜的說。
等她四十幾歲的時候,她好像認命了,嘮叨和抱怨少了,吵架少了,對她丈夫她更多是關懷,能看出來,她變著法做好飯,還盡往他碗里夾菜,她是絕望了嗎?或者是發現了生活中出彩的地方?我想她是絕望了。有天午后,我在地里幫她鋤豆子,我說媽你絕望了嗎停止反抗了嗎認命了嗎?她問我什么意思,我說你知道什么意思,她說你覺得你爸好嗎?我說不好,個頭矮就算了還那么瘦,瘦也算了還老實不會說話、孤僻。她說你碎爺長的好,經常打老婆,拉在胡麻地里往死里打,你二爸懶,嘴上一套,種的不夠吃的,再看你大姨的男人雖然在礦上,死的早,你大姨連個熱炕都沒人給燒,你小姨前陣子剛鬧離婚,你想想,20年前我們家沒吃的,沒睡的,現在窯有三間,房有兩間,還能借給別人糧食。你爸正直。
他沒有聽到她的夸贊,應該沒有,他也不說他跟她有感情,只是在她的靈堂前一味哭說她把他整慘了,她把四個孩子半路上留給他,他怎么辦呀,他的小兒子還上高中,他的小女兒快要高考了,他怎么辦呀,他的舊帽子上纏著白紗布,在人群里走來走去,像個隱形人,因為誰也沒注意到他,他的大女兒手凍的青一塊紫一塊的滿手是面,紅紅的眼睛紅紅的臉,忙著給客人做飯,上席。他的二女兒跪在地上摟著她的小兒子哭,他的小女兒剛從高考補習班回來,看到院子里的桑棚,和滿院子頂著白帽子的人,覺得是死人了,但肯定跟她的媽媽無關。她田媽輕輕的在她耳邊說,你媽不在了。她覺得田媽的臉像只妖怪的臉,她是不信她的,好多年前她就不信她,看不上她,不光是因為她的壞名聲,還有她長了張豬腰子臉,臉上布滿了雀斑和謊言。她平靜的走進廚房里,因為廚房才是她媽待的地方,廚房里的案板旁和炕上都是些陌生女人,她又跑到了裁縫鋪,她必定在裁縫鋪里,她除了做飯不就是縫衣服嗎,她的媽媽,她太了解她了,她的肚子容易脹,脾氣暴躁,愛哭,但是死亡絕對不跟她沾邊,笑死人了,她會不在了么。她看到裁縫鋪里落滿了灰塵,零零散散的碎布頭散了一地,除了一股漿糊味道和熨斗燙衣服的味道外就是冷。她抱著胳膊轉身又跑進了正窯,那是她和她丈夫休息看電視的地方。她剛跨過門檻就被一地的麥草絆倒了,她跪在地上的姐姐扶了她一把。那靈堂前的飄蕩的黃旗上方不正是她媽的照片嗎?不正是那張照片嗎?那天她跟她一起去鎮上,她單照了一張,她挎著她的胳膊照了一張,回來坐班車時,她很驚訝車票已經長到一塊五了,她很不舍的掏出三塊錢,還問售票員能不能便宜點。售票員調侃了一句,似乎很不敬,當時10歲的她不太懂,她媽媽威脅說要控告他,她說不便宜就算了,嘴巴可要放干凈點,她的小女兒站在那一動不動,很多年后,她的小女兒仍惱火為什么她當時站在那一動不動,為什么不幫幫媽媽呢,她的懦弱曾一度讓她無比生氣和氣餒。她跪在靈堂前時已經不止是生氣了,是無邊無際的后悔,是想讓多年前那個下午重來一次,她要撲到那個售票員身上,她要抓他,撕他,她要咬爛他的手,她是個小孩子,她怕什么。
她愛她嗎?我愛你嗎?媽媽?我對你其實更多的是無奈,是恨,我一直想把你身上的零部件換掉,把你的胃換成一個好胃,把你的肚子換成一個好肚子,把你的腰換成好腰,先前我厭惡你每晚發病時的呻吟,讓人的心糾結在一起不得舒展,后來你不呻吟了,我仍然有無邊憂傷和擔心,我怕哪天你胃疼掉了,你肚子真脹破了,你腰直不起來癱在床上,我最怕的是你脖子后面那片蘚,外婆說你要注意你媽脖子上那塊蘚,皮膚病是會死人的,那時我覺得外婆就是一個猙獰的老妖精。我最恨的是你趕集時說你五點前回來,使得我和弟弟都不敢把羊趕到遠處去放,我們從茴香地里放到窯背上,從窯背上放到杜梨樹下,反正只在門前打轉轉,后來天黑了,羊進圈了你才回來,你在大路上聲音拉的長長的喊我和天辰的名字,我們都賭氣不想上去,后來我們都爭著走在前面,小跑著上到大路上,盡管我們的嘴是給水果和糖塞的滿滿的,仍然有空隙恨你。